春雷滚滚。 多数人一辈子最常做的事就是旁观,旁观一段悲剧的始末,旁观一场传奇的诞生,做个极其合格的局外人。过客旁观了故事,茶余饭后当作谈资,酒饱饭足肆意卖弄,一传十十传百,到最后人化妖、物化魔。 “有聪明的人,想到把重要的故事包装起来卖个好价钱,故事贵了,聪明人就开始批量贩卖。以讹传讹的故事很便宜,比如茶楼里说书人的腹稿、街边卖艺的学舌人;原本的故事很贵,想要知道故事本来的样子,需要有人专门去做这件事,做得好,就能发大财。” “‘百晓生’就这么来的。” 百晓生道。 “泄露天机,施主不怕遭天谴?”女尼问。 “我既有胆子窥见天机,就有胆子泄露天机。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不过是懦夫的自我麻痹,他们恐惧秘密带来的祸害,于是只好找个借口搪塞。”百晓生笑, “天机的因果在众生,不在我。” 街对面的雨棚下坐着两个女人和一个女孩,面容清丽的女人穿着明蓝色衣裳,另一个穿着深青色深衣的女人头戴斗笠,雨幕中看不清面容。两个女人在轻声交谈,女孩立在一旁,手里紧紧抱着一柄短刀和一枚红玻璃球,神情惊惶不安地望着四周。 一道电光闪过,照亮了女孩仰起的面庞。 雁九“咦”了声:“这不是谢丞相病逝的嫡次女?前几日我才在丞相府给这姑娘刻好墓碑,埋进土里的棺木可是沉甸甸的。记得是名叫……幼南吧。” 一同埋进土里的还有不知哪年丞相夫人请画师给小姑娘画的像,稚嫩的苹果脸,大眼睛水灵灵,笑容灿烂。葬品里还有些七巧板和布老虎、几只鸡毛毽子,听说是小姑娘生前最喜欢的几样玩具。 出殡时,谢丞相哭得涕泪满面。 百晓生颔首:“谢丞相嫡妻的娘家被诬陷谋反,事发当夜这位夫人就悬梁自尽了,留下的一子一女成了烫手山芋。嫡子为了仕途留在谢家,嫡女不堪受辱,逃出府求到定王李伯云手里,自甘为其所用。丞相丢了个祸害,自然乐得自在,赶忙大张声势地下葬。” 女尼偏头:“这故事听着耳熟。” “定王来来去去就这么些手段,经年不变,百试不爽。只是比起太子还是少了份狠辣老练,心太软是成不了大事的。”百晓生感叹,“可惜了他的多年隐忍。” 女尼蹙眉:“佛祖道慈悲为怀。帝王将相更理应心怀天下人、施恩四海,施主觉得这何错之有?” 百晓生笑:“折花师傅可听过一句话?” “什么?” “情不立事,慈不掌兵。” 女尼一震,缓缓扣紧腕上佛珠,指骨发白。 百晓生忽而一笑,抬手指向戴着斗笠的女人:“那人就是你们要找的楼子燕,可惜雁姑娘来得太晚,她今夜恐怕凶多吉少,只怕没有相遇的缘分了。” 雁九凑到窗前。 仔细端详坐在雨棚下的女人。 腰背纤细笔直,手中扣着一柄柳叶刀,神色平静淡漠、无畏无惧,只一双眼亮得惊人。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一双清亮锋利又颓唐的眼睛,让她想起一个很多年前就死去的故人,一个她很多年没有再想起的故人。他们初遇时也是这样一场骤降的暴雨,突如其来。 年年复年年,花开花败,周而复始。 雁九问:“她们在做什么?” 百晓生道:“等待。” 半盏茶的功夫,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男人推着一辆盖着油纸的木板车缓缓走来。木板车上堆着什么极重的东西,车轮深深陷进泥土,碾下两道车辙。 “是尸体。” 静立一旁的艳衣女人突然开口道。 百晓生温和一笑,轻拍她搁在桌案上的手背:“这丫头是江北庄家家主的独女庄清愚,行走江湖时遇见过不少杀人越货之事,一来二去便生出了眼力。” 江北庄家是武林数一数二的武学世家,庄家家主的独女庄清愚却比她的家族更加名震江湖。庄清愚名为庄清愚,却既不清也不愚,自幼天赋过人,十五岁仗剑逃出家门。凭借一身艳丽姿容玩弄过路侠士,石榴裙下匍匐无数男人,一时间把江湖搅得天翻地覆。 后江北庄家迫于压力和道义与庄清愚断绝关系,庄清愚挣脱了家族束缚,愈发如鱼得水,这些年混得风生水起,蓝颜知己无数,得了句“江湖妖女”的称号。 早有耳闻,不想今日竟得一见。 庄清愚似读懂她们在想什么,掩嘴卢胡而笑:“小女也颇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可惜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想改也改不了,实乃平生一大憾事。” 女尼好奇:“施主若给自己取名,会取什么?” 庄清愚想了想,道:“姚姚。” “艳紫妖红的妖?”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庄清愚俯身给案前三人斟茶,“夭夭略有些俗气,遥遥太过干净、读起来不像是小女该有的模样,姚姚分寸不差,正正好。” 指尖沾上茶水,捏起艳红衣袖,不疾不徐在案上写下一个“姚”字,姿态优美,像名画里提着宫灯的仕女。写的是梅花小篆,字迹清秀端正,水迹转眼即逝。 所谓字如其人,不过谬论。 一辈子勤恳老实的农家子可能恶从胆边生,杀了投宿的过客、霸占钱财;做尽坏事的魔道中人,兴许一时兴起救下路边险些被凌|辱的女孩。千人千面,一人也有千面,望不尽终极,喜怒哀乐、嬉笑怒骂,举手投足间看得清此人的此刻,看不透此人的结局。 最难学的是心术,最难懂的是人心。世间万物总有规律可循,只有人心变化莫测、算无可算。 雁九望向楼下:“她们等的是这个男人?” 百晓生摇头:“是,也不是。” 男人推着木板车行至雨棚前时,惊变突生。街道两侧倏地窜出数十仗剑黑衣人,直直扑向男人和雨棚下的三女。男人一脚踹翻木板车,滚出的尸体阻碍了来人一刹,楼子燕抽出柳叶刀扑向道路中央,穿着明蓝衣裙的女人拦住欲冲出去的谢幼南,退到一边。 暴雨如注,噼里啪啦砸在屋檐上,像钢针落地。 刀光铿锵,悄声厮杀,鲜血迸发。 风雨飘摇。 “他们是怀家和太子的人。” 百晓生道:“怀家欲借定王之手毁掉楼子燕,以泄怀无涯被刺杀而死之愤,不料定王竟釜底抽薪,命楼子燕先下手为强、毁掉怀家。这些年定王韬光养晦、蠢蠢欲动,又受皇上偏爱,太子此番正欲一棒子彻底打死同胞弟弟,便同怀家联手,欲活捉楼子燕。 “且不说酷刑之下能从楼子燕嘴里撬出的定王府秘辛,本该流放到北地的罪臣之女成了定王府的死士、本该八年前就在刑场人头落地的罪臣楼南翎还活着,这两件事就够定王喝一壶的了。” 百晓生就着庄清愚的手呷了口新呈上的热茶,轻吹滚烫的水面,泛起涟漪:“方才说定王还是太心软,就是这个理——楼南翎父女是大|麻烦,他不该救的。” 雁九蹙眉:“定王府有内鬼?” “自然。” “先生可知是谁?” “不知,藏得太深,百晓生亦不是神通。” 搁下茶盏,屈指拂去衣袖上沾到的水珠,合上窗扇。百晓生问:“来时可遇到一位步履匆匆的壮汉?” 雁九一怔:“是。” “那人是怀无涯的大弟子季鹰,要花三千两黄金买定王李伯云的弱点。”百晓生嗤笑,“太子此番和一江湖莽夫合作不过是利用罢了,用过就扔,怀家逃不过一个替罪羔羊。回头定王寻仇来,民不与官斗,任你通天的本事也逃不过掘地三尺。这季鹰不仅武功、见识不及怀无涯,连知难而退的识时务也不及。” 水饱饭足,茶碗见底。鸡蛋壳般的白瓷上映出百晓生布满皱褶的面孔,平静慈悲、而扭曲。 “怀家完了。” 楼下的厮杀已接近尾声,青石板上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躯体,暴雨冲刷着鲜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稠腐朽的血腥味。站在路中央的那对男女背靠着背面对一地尸首,手中紧握自己的刀,大口大口地喘息。 像两头浑身是伤、苟延残喘的独狼。 两人交谈了几句,男人提刀往回走,楼子燕站在原地望着他拖着伤腿蹒跚离去。 斜里徒然窜出一人,扬剑扑向楼子燕。 方走出雨棚的谢幼南欲出声提醒,已经来不及了。搁在桌案上竹笼里的白眼画眉突然嘎叽嘎叽地尖鸣,楼子燕愕然回首,只看见一柄长剑刺穿画眉胖乎乎的躯体,喷薄而出的血染红了白色的眼圈。 “姐姐小心——!” 男人回头时,身后空空荡荡。 泥泞的地面上躺着一柄断成两截的柳叶刀。断刀浸满污泥,隐约透出半截银光,像淤泥里生出的白莲。 红玻璃球“啪”一声滑落,碎成一地,谢幼南怔怔望着空旷的街道,像从不曾有人来过。暴雨初歇,艳阳透过厚厚云层落在碎玻璃上,晶莹剔透,闪闪发光。 像凋亡的花,像终究清醒的好梦。 庄清愚坐在高高的窗槛上,两条细白的裸腿晃晃悠悠,红色裙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伸手从青瓷花坛里折了枝黄牡丹,孩子般一瓣一瓣掐去娇嫩花瓣: “追,不追,追,不追…… ……追。” 她抬起头,见男人依旧立在原地,随手扔了光秃秃的花茎,失望地撇撇嘴: “猜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