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斩修听见声音,回头见陈九阴来了,道:“你去睡吧。” 陈九阴摇摇头道:“没事,反正也睡不着。”在一旁坐下。 丁斩修微笑了笑,转过脸去。陈九阴见他此刻连火也不生,定是为了保障众人安全,不由道:“你对兄弟们还真好。” 丁斩修笑笑道:“谁让我是他们舵主。”想起今日死了几名兄弟,低低叹了一声,神情落寞。陈九阴知他心中所想,想说几句话来安慰,但一时竟说不出来。丁斩修似乎瞧出她心事,笑了笑道:“你不必安慰我,出来行走的,就是刀口上混日子,这也是命。”看了陈九阴一眼,道:“今日还真要谢你如此出力,把我都吓了一跳。” 陈九阴淡淡笑道:“你也不赖,好俊的身手。” 丁斩修叹道:“再强的好汉也敌不过人多,幸好今日他们来的人不多,不然此刻啊,咱们大伙兴许早就变成鬼了。哦,不过除了你,估计你要一同被抢上山做压寨夫人了。” 陈九阴见他此时还开这种玩笑,心中一气,不与他计较,道:“谁敢抢我。” 丁斩修本想调笑两句,瞧了一眼她胳膊,有些歉意道:“不知日后会不会留疤。” 陈九阴低下头,望了自己手臂一眼,呆呆道:“我想会吧……从小我受了伤都留疤的。” 平常女子无论会不会武,约莫都是爱惜皮肉,丁斩修见她似乎也不是很在乎的样子,道:“你还真是……不计小节。” 陈九阴笑笑道:“又不是伤在脸上,有什么要紧。”望着远处,只见夜幕下一座座连绵山脉巍然屹立。身处其间,竟生出一股渺小之感。夜色深深,虫声窸窣,只有不知从哪里吹来的夜风,刮过树梢枝头,沙沙作响。 今日下了一场大雨,此时黑沉沉的空中重云渐渐薄了一些,透出一丝月光来。空气也是异常清新,没有了几日来的灼热,令人舒适。两人说了几句话,渐渐不语。陈九阴长长吸了口气,想到明日便要回铁掌帮去,想到之前一切,胸中不由又是一阵发闷。 丁斩修瞧了一眼陈九阴,见她神色,轻声道:“还想那人?”见她没有说话,道:“出来走这一趟,心里总该宽了些吧?其实人都这样,有些事觉得大得要命,其实四处逛逛过一阵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见陈九阴还是不说话,撇撇嘴道:“再说你究竟看上那小王爷什么了……” 陈九阴瞪了他一眼,但想起自己自从认识杨康之后种种事情,委实真如一团乱麻结在心头。呆了半晌,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没人教过我,爹爹妈妈也没教我。” 丁斩修闻她此言,不禁失笑,正色道:“那个……令尊令堂,便是多年前威震江湖的黑风双煞么?” 陈九阴怔了一怔,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令尊”与“令堂”是问她父母,点了点头,道:“你知道他们?” 丁斩修道:“江湖上谁不知道他们大名?这两位前辈我可是钦羡已久……想不到无缘认识他们,倒能认识他们后人。” 陈九阴淡淡一笑道:“我有什么了不起?比我爹爹妈妈可差远了。” 丁斩修听过陈梅二人“铜尸”与“铁尸”的外号,有些奇怪道:“我听说你父母均是一身横练功夫,他们没有教过你么?” 陈九阴摇摇头,有些凄凉道:“我妈说这门功夫连起来太辛苦,尤其是个女子。他们服食□□练功,却不让我服食。她说况且纵然练到我爹爹那般铜皮铁骨,终也有个罩门,还是葬送在黄口小儿手里……她没教过我,她除了武功,别的什么都没教我,只教了我怎么杀人,怎么把人脑袋上抓个窟窿。”想起母亲,自然又想起杨康。梅超风生前收杨康为徒,却从没有向她提过杨康,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她没说过杨康,自己却终究还是与杨康相识,不知是缘是孽。母亲已死,可这男女情爱之事,却不知还能问谁了。 丁斩修望她神情,知道她定是又想起了杨康,不禁道:“他究竟是好在哪里?我真是不明白了。” 陈九阴喃喃道:“我也不明白。他说要带我去遍好地方,看遍好风景,吃遍所有好吃的东西……说要放满城的烟花给我看。” 丁斩修听完却是大翻白眼,只觉这种话只能拿来骗骗女子,大家都是男人,他有什么看不明白:“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就让你颠倒如此……他以为那很难么?纵是没有他,你此番难道没有去过好地方,看过好风景么?” 陈九阴呆了一呆,忽然觉得他说得颇有道理。此番去到湘西,虽然穷山恶水……也算好地方了;吃的东西虽然不见得多么好吃,但总也是没吃过的;至于好风景更加看了不少。心中忽然万分恼羞,不知这些话自己怎么会对他说了出来。但是虽然被他嘲了,可是说了出来,心里忽然轻松了不少。 丁斩修继续道:“就怕有些风景啊,你还不敢看呢。” 陈九阴瞧了他一眼,道:“是啊,不能光说我,也该说说你了。”想起这一路上他的种种表现,忽然也将一个疑惑许久的事情问了出来:“你对此地如此熟悉,你是湘西人么?” 丁斩修顿了一顿,笑笑道:“被你看出来了?” 陈九阴想不到他原来真是湘西汉子,有些惊讶。但见他平常在铁掌帮中也毫无湘西痕迹,不由道:“为什么?” 丁斩修一怔,笑道:“这有什么为什么……我娘是湘西人,我便算得半个吧。” 陈九阴不由呆呆望向他挂在身上的布囊,丁斩修见她目光,摸出布囊道:“对,这个就是她留给我的,手艺很好吧?” 陈九阴点点头道:“好,很好。我以为……” 丁斩修道:“你以为是女人送的是不是?”笑了一声道:“他们也那么以为,猜了好几年都没猜出来是谁,笨死了。” 陈九阴见他只说母亲,不提父亲,道:“那你爹爹呢,他不是湘西人?” 丁斩修目中忽然闪了闪,道:“他不是。”忽又笑了笑道:“既然说到湘西,丁舵主今晚无事,便给你讲讲湘西诡怪之事,就怕你没有胆子听。” 陈九阴不由心中好奇,道:“什么诡怪之事,你尽管说来,姑娘这辈子还没怕过鬼。”昔日她练九阴白骨爪之时曾敢半夜前往乱坟岗掘坟,自觉这世上也没什么可怕之事。 丁斩修轻笑道:“你可曾听说过湘西三邪么?” 陈九阴摇摇头,丁斩修道:“今日便给你长长见识。咱们也不多说,只先讲其中一邪,是为赶尸。我说你不敢看的风景之中啊,赶尸可算一个。” 陈九阴听他这么一说,似乎也想起曾在村中听说过些鬼怪故事,的确有此一说。只听丁斩修道:“其实赶尸没有传说中那么邪乎,但是也神秘的很。这世道太乱,很多客死异乡的人回不了家。所谓赶尸,就是让这些死在外面的人跋山涉水,魂归故乡。” 陈九阴不由道:“死尸如何能站了起来,自己走回家去?”何况隔着千山万水。 丁斩修幽幽道:“这就是赶尸人的厉害了,不论多少死尸,都是赶尸人一人赶得。他敲锣走在前面,那些死尸便都直挺挺地站了起来,一个个跟着他。就这么走啊,走啊……”语声飘忽起来,忽然变得有些恐怖。若是在白日之中倒也罢了,可是此情此景,陈九阴听他诉说,想着那情景,望着四周沉沉夜色,不由有些发寒,仿佛黑暗之中藏着什么东西。 丁斩修暗暗坏笑,望着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不错,死尸不能见阳光,正是夜间赶路,白日休息。” 陈九阴此时已听得入迷,虽然害怕,却忍耐不住地想听下去,脱口道:“死尸还需休息?” 丁斩修道:“怎么不需?不过你不用怕,他们不会打扰活人。湘西有种死人客栈,专门给他们住的。” 陈九阴缓缓神,强自镇定道:“说得这么真,难不成你亲眼见过死尸走路么?” 丁斩修道:“何止见过,我曾经还想吃这碗饭呢,可是巫司说我生得太俊没有魂根,干不来的。”说着面上真的露出遗憾神色,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其实所谓“赶尸”,不过是运尸。这份差事本就不祥,久而久之自被传得邪乎起来,运尸之人也自然用种种办法做出神秘样子。所谓死尸行走,也只不过是背尸走路而已。只是多在夜间,又掩藏得好,慢慢遍成了“赶尸”。丁斩修所见当然不是真正的死尸走路,但是他所说却也不假。果然,见陈九阴面上变色,继续低声道:“不过啊,见到赶尸的一定要躲远些,最好连看都别看。因为有些死尸,譬如横死的是不能赶的,有时死尸异变,变成僵尸就会咬人。莫说旁人,连赶尸人都咬。”声音越说越低:“赶尸人走在前边,一时没有回头……便被死尸从后咬住脖子!”忽然提高了声音。 陈九阴“啊”地一声捂住颈中,忽然只感一阵剧痛。随即发现这剧痛不是心理作用,而是确实有异。丁斩修哈哈而笑,又不敢太大声,只捂住了肚子不住抽动。可发现陈九阴仍以右手捂着后颈,也觉出事情不对,急忙拉开她手,拨开头发,心中也是一沉。 陈九阴感觉他在自己颈中一拂,见有一物落在地上,竟是只寸许来长的毒虫,甚为骇人。此虫中原地带从没见过,不知是什么虫豸。丁斩修第一日便已给过她虫药,这几日她也均小心涂抹,但今日淋了场雨,肤上之药已给冲掉了大半。又打了一场大架,委实没仔细重新涂药,只给手腕足踝中露出来的地方抹了一些,竟忽略了脖颈。此时陈九阴却已连呼声也发不出来,已然觉得身上有异,由脖颈之中开始,渐渐僵硬难动。 丁斩修却一点也不显得惊慌的样子,看了一眼那虫,瞧了瞧她,异常淡定地道:“你要长痛,还是短痛?” 陈九阴脖子已转不动了,只有眼珠能动,惊恐地看向他,不知长痛是如何,短痛又是如何,只觉连舌根都开始发僵,努力道:“自……然是短痛。”仅说五个字都十分费力。 丁斩修目光闪了闪,望着她,忽然笑了一笑,竟俯身侧首将嘴唇凑近她颈中。陈九阴心中大惊,两人原本并肩而坐,此时她瞧不见丁斩修,只感觉到他双唇已然贴上了自己脖颈吮吸。后颈之中一阵痛楚,脖颈却仍是僵硬,半个身子都跟着动弹不了。浑身一股异样感觉阵阵传来,总觉他已停止了吮吸,可口唇仍没离开她肌肤。 半晌,丁斩修总算离开了她脖子,将一口血吐在地上,抹了抹嘴唇笑道:“好嫩啊。” 不知是颈中僵硬之感已消还是气得急了,她好像忽然又能动了,陈九阴猛地抬起左手,一个耳光就要往他脸上打去。 丁斩修眼疾手快,抓住她手道:“你打我?我可是你救命恩人。” 陈九阴心中气血上涌,方欲挣脱,眼前忽地一黑,不知是否余毒发作,无力回天地仰倒地上,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陈九阴缓缓睁开眼睛,只觉光线刺目,不由抬手一挡。这一抬,忽然发现自己的手似乎又能自如活动了,心中惊喜。坐起身来,见自己依然躺在昨晚与丁斩修说话的地方。想起昨夜之事,忙一摸后颈,发现伤处已敷上了嚼烂的草药,疼痛也减轻了。瞧着时辰,天已亮了很久。 陈九阴站起身来,瞧着远处丁斩修正神色如常地与帮众们一起整顿车马,谈笑自如。心中升起一股怒火,大步走了过去。 丁斩修望见她,道:“醒了?哈哈,通宝哭了半天,还以为你死了,怎么哄都没用。” 陈九阴面色铁青,一言不发,推掌直直向他打去。丁斩修吓了一跳,接了她两招,双手猛捉住她手腕,将陈九阴身子反转过去,背向自己,箍在怀中。陈九阴只觉双手如被铁箍铐住一般,心中更怒,飞足向后踢出。丁斩修拧身以膝盖撞下她腿,道:“断子绝孙啊你!” 众人一阵低低狭笑,只道是舵主昨晚不知怎么轻薄了陈姑娘,如今她来讨回公道,此时两人推来打去,也不过是打情骂俏,纷纷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走开。 通宝忽然从远处飞跑回来,双手似乎还握着什么草药,人还没到面前便大声叫道:“丁大哥,我又找到药了,你再给姐姐换一次。”跑到眼前,忽然愣住了,只见众人脸上偷含笑容,正当中丁斩修双臂仍箍着陈九阴。陈九阴面上通红,身子扭挣,两人似正在较劲。 通宝欢呼道:“姐姐,你好啦!”急忙跑到她身边,又愣了愣,道:“丁大哥,你们在干嘛呢?” 陈九阴低声咬牙道:“放开我。” 丁斩修哈哈一笑,松开了她。通宝扑上来,抱住陈九阴身子欢跳道:“姐姐,你吓死我了。” 陈九阴心中虽怒,却不能迁怒到通宝身上,瞧着他,气也不是,骂也不是,将他推到一边道:“滚开。” 通宝愣了愣,但他生性亲人,也不生气,笑着又腻了过来,拉着她手道:“丁大哥欺负你了吗?你生他的气啦?” 陈九阴不再理他,转身走到一边。通宝瞧了丁斩修一眼,笑嘻嘻追上去道:“姐姐,别生气,我陪你啊……” 众人继续上路,陈九阴坐在最后面车上,摸到怀中账本,又想起丁斩修,恨恨将账册往箱中一扔。细回想昨天,他大约的确是救了自己性命,可是那般救法……还是不能不让她心中气恨。但此事不能张扬,她越与他纠缠,越在众人眼中坐实了被丁斩修轻薄于她之实。昨晚的事只有他两人知道,事到如今,也只能烂在肚子里了。可是忽又想起如果那毒虫真的有毒,丁斩修那般吸出毒血,他自己却如何没事?可是想了想丁斩修平时虽然偶有轻薄言行,又不像是这种登徒浪子,况且那虫子咬得自己半身僵劲,不像是假的。她正想得入神,忽闻一人道:“什么事想不明白了?” 陈九阴猛地抬头,见丁斩修居然来到了自己身边。他先前走在最前,不知何时放慢了脚步落到最后,看着陈九阴,似笑非笑道:“你丁舵主从小就是湘西各种毒虫毒草喂大的,当然没事,不比陈姑娘身娇肉贵。” 陈九阴听他道破自己心中疑惑,瞪了他一眼,别过脸不再理他。 丁斩修望着前面,正色低声道:“行了,我救了你,就当也占了你便宜,大家扯平不用你报答了。账本呢?” 陈九阴见他原来是来要账本,在箱中一摸,把本子扔给他。 丁斩修一边翻看,也没抬头,随手从箱中摸出些银子,塞给陈九阴一包,走到前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