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阴瞧见通宝,却是发自内心地绽开笑容,道:“通宝。” 通宝原本在院中探头探脑,看见许多女子从她屋里出来,一时奇怪,没敢进来,等了片刻众人走了才进来跟她相见。此时见已无外人,跑过来亲亲热热地搂住陈九阴双腿,的确像是亲弟弟与姐姐撒娇一般。陈九阴展颜一笑,对南琴道:“请你帮我把这些东西归置归置吧,烧点水来咱们洗脸。”指了指屋中堆放的贺礼,南琴应了一声,默默出去。 陈九阴一手搂着通宝,坐下道:“你这小鬼,你怎么来了?”随手拿了盒点心给他吃。 通宝吃着点心,笑道:“姐姐,你今天可真美。”顿了顿,又叹了口气道:“可惜丁大哥他没看见。” 陈九阴听他提起丁斩修,笑容也有些凝固,道:“他怎么没来?” 通宝道:“姐姐你放心,他没事……之前你练功岔了气,他一直挺担心你的。” 陈九阴不知道为何这次回来之后丁斩修整个人都怪怪的,仿佛变了个人,道:“上次他究竟怎么了,我一直没机会问。” 通宝叹道:“姐姐你别怪他,自从裘爷爷死后,他一直挺难过的。你走那天后来我们才知道,他竟一个人下到那中指峰下面去了。我在山上望了整整一天,天黑时才终于见他上来,原来是下去负裘爷爷的尸骨了。” 陈九阴此时虽已经明知丁斩修安然无恙,听到这里却也不由“啊”了一声。想那中指峰下的山谷怪石嶙峋,深不见底,他一人如何上下,也真是艺高人胆大了。不由道:“通宝,那位裘爷爷是不是帮主的大哥?” 通宝忽然“嘘”了一声,颇为紧张,看了看外面,才叹了口气,低声道:“这话我只跟你说,姐姐你以后可千万别问丁大哥啊,在帮里也别问。” 陈九阴见他似乎说到什么不能提的事情,点点头道:“嗯,你说吧。” 通宝道:“裘爷爷的确是帮主的大哥,还是孪生哥哥呢。他们兄弟俩一模一样,武艺高低却相差很远。裘爷爷武功不如帮主,两人又长得一样,因此这些年在外,时常冒充帮主的名号,干些招摇撞骗的事情。但毕竟是亲哥哥,所以帮主对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在忍无可忍了才会说他两句。他做的事帮里也都知道,因此大伙也瞧不起他,在咱们帮里其实没什么人缘,大家只不过看他是帮主的大哥这个身份才对他恭敬三分,背地却是白眼。” 陈九阴听完,不由也是一叹,想起裘千仞提起裘千丈时神情复杂,好像忽然明白了一些。裘千丈死后若非是丁斩修,居然连尸体都无人收敛,也是可怜。 通宝叹了口气,又接着道:“其实裘爷爷虽然在外面骗骗人干了点坏事,也没什么大毛病,对我们倒不错的,他死了我也挺难过。这一趟我们走了,就是带回湘西去安葬他的。” 陈九阴想了想,还是没问到最关键的,道:“那丁斩修与他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裘爷爷死了他是那个反应?” 通宝摇摇头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了,别说是我,就是我们舵里跟他最久的那些大哥都不知道,只知道两人关系很好,很多年前就认识了。我听说丁大哥十六岁来铁掌帮的,混到今天全是靠他自己,没靠别人。” 陈九阴也想不明白,见连通宝也不知道,便不再问。通宝望着陈九阴,道:“姐姐,我还没问你呢,我听开福说你被陈舵主绑架了,到底怎么回事!后来你去哪了,又怎么会被绑回来呢?” 陈九阴略一黯然,她此番经历之事,对通宝一个孩子又怎说得明白?半晌,笑笑道:“调皮鬼,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想不想我?” 通宝见她有意避开话题,叹道:“我怎能不想你,我每一天都惦记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其实我知道你是骗我的,你本来就没打算回来。”说到伤心之事,目中似乎要流下泪来。其实这一个月中,陈九阴下落不明,丁斩修又为裘千丈伤心,他一个孩子在中间瞧着,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懂事,不再给丁斩修惹麻烦。如今见到姐姐回来,一肚子的委屈才总算说了出来。 陈九阴见他忽然流泪,忙道:“好了好了,男孩子哭哭啼啼像什么话?我不是也回来了,以后一时半会儿也不走了,你高兴了?” 通宝破涕为笑,道:“我当然高兴……那些事你不愿意说就算了。嘿嘿,你不爱跟我说,等丁大哥自己来问你好啦。” 陈九阴微一皱眉,打了他一下道:“胡说什么。” 秦南琴端着水盆进来,通宝见状,起身道:“姐姐,我先走啦。” 陈九阴点了点头,通宝拿着糕点,出门前笑道:“回去我就跟丁大哥说你今日美极了,他不来看一定后悔死了,哈哈哈。”不待陈九阴说话,人已跑没了影。南琴在旁一笑,陈九阴看这孩子人小鬼大,也不与他计较。洗了洗脸,便回内室歇下了,南琴睡在外面屋中。 自那日后陈九阴便在铁掌山住下,正式开始与裘千仞习练武功。这一日,陈九阴将真经下卷中的大伏魔拳与手挥五弦背了一遍给他听。其实下卷之中多是武功,少有内功心法,裘千仞已有自身掌法,光得了下卷,实并无太大作用。若是弃了自身武功去练其它,更有舍本逐末之嫌,非明智之举。参详一番,便也不再强求。 陈九阴笑言:“裘帮主,咱们这笔买卖,你可大大吃亏了。”两人曾经说好用九阴真经作为交换,可是眼下这半部九阴真经有与没有,对裘千仞两年后的华山之争助益不大。但裘千仞仍需信守诺言,指点陈九阴武功。 裘千仞笑道:“我是有些吃亏,可收了你这么个好女儿也不算屈,我自己可生不出你这般如花似玉的好闺女。” 陈九阴面上微微一红,笑道:“那您教我什么?” 裘千仞道:“先将你原本的功夫演给我看看。” 若是从前裘千仞让她演示父母所传武功,难免令她生有戒心,但眼下两人隔阂尽消,陈九阴也不掩瞒,从腰间甩出银鞭,将白蟒鞭法演了一遍。这条蟒鞭乃是陈玄风送与梅超风的定情之物,质料十分上乘。梅超风使用多年,更是无不趁手。陈九阴此时虽然内伤未愈,不能使出从前十分力气,但仍是虎虎有风,银光如练。 裘千仞退开,见她一条银鞭完全抡开来三丈有余,外镀白银,内里似乎是纯钢所铸,如一条白色蟒蛇,极有分量。舞动并不迅捷,并无破空之声,但一翻一卷,如灵蛇出洞,自如之极,鞭鞭又不失劲力,果如白蟒一般。虽说一寸长一寸强,可这种又长软的兵器远比寻常刀枪剑戟来得难练,见她已使得这般纯熟,不由赞道:“好。” 陈九阴一路鞭法使完,微微喘息,瞧向裘千仞笑道:“怎样?” 裘千仞抚掌笑道:“我生平不使兵刃,可你是个女子,正该有件兵器防身。你母亲这路鞭法彪悍,可上手便让你练这么重的也是难为你了。我瞧你耍得辛苦,如今你功力不及她,不妨换一条略轻些的。”梅超风鞭上既不淬毒,也无倒钩,只因她傲气自负,不屑用这些伤人,仅凭力道也可将敌人打得脑袋开花。 陈九阴望了一眼手中银鞭,摇摇头道:“不了,我既已用顺手了,再练轻的反不习惯。一开始的确吃足了苦头,现在倒也好了。”她对这条银鞭极为爱重,既是兵器,也是父母遗物,随身带着,便仿佛母亲在身边保护自己一样。 裘千仞笑道:“你有志气,固然更好。这白蟒鞭法没有毛病,再练其它的来。”陈九阴依言,又将摧心掌法演了一遍。这套掌法乃陈玄风得意本领,是伤人内脏的武功。陈玄风逝世时不到三十岁,已经能用这路掌法将许多武林好手震得五脏俱碎,便是梅超风也能将敌人心脏震成七八片。陈九阴年纪尚轻,每与人交手时,总想将母亲教的两门功夫混着用,但对摧心掌法的造诣,却又远在九阴白骨爪之下了。 裘千仞看完,沉思片刻,道:“你年纪还太轻,这路功夫想练成,少说得再练几年,不必着急。” 陈九阴见这一次他对自己显然不如方才称赞,自己也觉得这路掌法太过抱歉,又是气馁,又是隐隐不服,便要将自己最得意的九阴白骨爪使给他看。 裘千仞瞧出她心思,走下来笑道:“来吧,丫头,我与你过过手。” 陈九阴见他与自己喂招,正求之不得,微微一笑道:“拳脚无眼,你老人家小心啦。” 裘千仞不以为意,微笑道:“你只管放开手脚便是。”话音方落,陈九阴身子已到眼前,施展开九阴白骨爪与他对攻。这路武功裘千仞也耳闻多年,先前只在君山她与郭靖动手时见过几眼,此时也是第一次交手。闻她双手五指关节中格格有声,抓扫擒拿,手法凌厉。听闻此功练到最精深时,能以手爪倒行古树,有若狸猫。虽然从陈九阴手里使出来在他眼里还威有不足,但渐渐只觉这路武功当真精妙,不愧传言。一时只慢慢招架,有心细看她演练。 陈九阴见他与自己接招轻松自如,面中隐隐含笑,忽然伸手向他顶心插落。裘千仞格开一招,向后闪过,陈九阴二招又至,另一只手迎面抓来。 裘千仞微微一笑,忽然抬手,三指微曲,拇指食指如拈花般上下扣住她食指第一关节。这一下又精又准,快捷无比,陈九阴明明看见他出手却还是躲之不开。裘千仞苦练铁砂掌数十年,双手常年熬炼在铁砂之中,手掌坚硬如铁。陈九阴左手其它手指虽没给他捉住,一时竟半点也帮不上忙。见手指只给他握住了小小一节,欲抽回手,一只手竟也生了根似的拔不出来。裘千仞见她挣扎两下,轻轻松开右手。 陈九阴收回左手,活动着腕子,又是惊奇又是后怕。十指连心,手指关节本就是人身极小关节,裘千仞虽没真的使劲,但她食指一节中仍是隐隐生疼。裘千仞仅扣住第一小节,看似太轻,实则恰到好处。如此一来她整只左手都失了威力,若真是迎敌,方才情形陈九阴若挥右手横扫,左手指节怕是立时便要给他握碎。若是推掌打他,硬抽回左手,骨节也难保有伤,却要做壮士断腕了。梅超风所传九阴白骨爪,关键就是要以手指在敌人脑中抓出五个窟窿,而人之头骨何等坚硬?五指协调,牵一发而动全身,自身疼痛都是小事,只是伤了手指一节,怕是再也难练九阴白骨爪了,就是再练,威力只怕也要大减,五个指孔只能变成四个了。 裘千仞微笑道:“丫头,你瞧我这一手怎样?” 陈九阴撇撇嘴,道:“这是什么武功?” 裘千仞笑道:“此乃我铁砂掌中的一招铁指扣,专克你九阴白骨爪的。”前面倒是不假,可“专克九阴白骨爪”云云,却是逗她的。但是这一招对付九阴白骨爪当真恰到好处,这么说倒也无不可。 裘千仞道:“你这九阴白骨爪虽然威力无比,但对掌腕关节要求极高,哪怕一小指节有伤,威力都要有损。若是遇上高手,只要伤了你手指关节,功力怕是也要废了,你以后要加倍小心。”陈九阴想起当日初上桃花岛时,傻姑用一招胡乱的分筋错骨手便把自己手腕拧脱,这九阴白骨爪的确是万万使不出来了。感觉裘千仞毕竟是前辈高人,眼光见的多了,所说一针见血,默默点了点头,用心记下。 裘千仞又道:“还有,你这九阴白骨爪为何招招都冲着面门来?你父母是这样教你的?” 陈九阴点点头,道:“真经上也是这样写的。” 裘千仞大感奇怪,道:“怎么说的,你背给我听听。” 陈九阴将“五指发劲,无坚不破,摧敌首脑,如穿腐土”几句背给他听。裘千仞思索半晌,只觉无论怎么看“摧敌首脑,如穿腐土”都像是形容程度要害,而不是以手指去插人头盖。陈梅二人误将此一句做字面之意,竟平白无故地捉了很多活人练功,就算是好人也要变成鬼了。仔细一问,原来就连“九阴白骨爪”这个名字也是他二人取的,书中并无这个阴森恐怖的名头,只叫做摧坚神爪。 陈九阴见裘千仞面上神情有异,似乎暗觉好笑,不由道:“怎么,我爹爹妈妈说的有问题么?” 裘千仞望着陈九阴,婉言将方才所想说了。其实世间之人高矮不一,若个个都去抓天灵盖确实太过奇怪。如是要让人像陈梅二人那般以骷髅活人练功,更是有些匪夷所思。陈九阴虽觉得似乎裘千仞说的更有道理,但是心中也不愿否定父母,沉吟不语。 裘千仞道:“我想多半是你父母误解,可他们舍易求难,专以坚硬头骨下手,误打误撞倒把这手功夫威力练得极强。”陈九阴想起如此说来自己曾经也在坟地翻来许多人骨练功,原来并不是经文本意,只是误把好好一门神功练成邪功了,一时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裘千仞看她神情愀然,道:“好了,今日就练到这里,明日我教你武功。” 陈九阴闻言,低落神情渐去,毕竟是少年心性。她父母昔日身怀桃花岛诸多精妙武功,只是碍于师门,从来不曾传授自己,虽然也知道武功贵精不贵再多,但是能多学几门武功总是见猎心喜,笑道:“多谢义父。”与裘千仞告别回去。 回到院中,见南琴在院中绣花,通宝与开福坐在旁边,似乎正翘首以盼。陈九阴走过去,笑道:“通宝,你缠着琴姐姐做什么?”看样子,南琴似乎是在给他们做个沙包。 南琴望见陈九阴,起身道:“姑娘回来啦,今日累么?” 陈九阴摇头笑道:“不累。”瞧着通宝道:“你日日上山来,没正事么。”两个孩子中她与通宝相处得多些,已亲如姐弟,开福虽然话少些,但也很讨人喜欢。 通宝笑道:“有啊,我的正事就是每日替丁大哥来看你喽。”众人齐笑,陈九阴轻轻拎着通宝耳朵,道:“小鬼,你就欺负南琴姐姐好说话是不是?” 南琴已将两个小小沙包做好,给通宝与开福一人一个,两人接过,欢天喜地。南琴怕他们争竞,是以两个除了颜色不同,花样却是一模一样。 南琴笑道:“我也没什么事干,这东西一会儿就做好了,他们来还能跟我做个伴。” 陈九阴见这几天南琴的精神似乎也渐渐好起来,笑容多了,不再沉浸在悲伤中,也微微一笑。她给通宝他们缝缝衣服,做做点心,倒也胜过一人呆着。几人正说话,忽闻地上一阵“嘶嘶”蛇声。 开福道:“有蛇!”陈九阴顺声一瞧,也是嗷嗷一声站起,拉着开福急忙后退。南琴略一惊讶,轻声道:“姑娘别怕。”走到草丛边上,见一条青蛇盘在其中,掩过去轻轻抓住蛇儿尾巴提了起来,交到左手中按住七寸,走了回来。 陈九阴松了口气,心有余悸道:“你胆子还不小。” 南琴微笑道:“我没姑娘胆子大,只会捉蛇儿而已。”陈九阴想起捉蛇原是她本行,有这等手艺也不稀奇。她虽不怕蛇,但见到那蛇青白肚皮翻卷,蠕蠕而动,还是一阵头皮发麻,浑身不自在,道:“行了,快拿走吧。” 通宝见蛇被南琴捉住,已经不动,又是新奇又是好玩,大着胆子道:“秦姐姐,给我,给我!”伸出手去。南琴将蛇给她,道:“好吧,记得按住这里,蛇就不能咬你了。” 通宝已得要领,更是笑得开颜,伸出手将蛇儿伸到陈九阴面前,陈九阴“呀”了一声,绕柱而跑。通宝又去吓唬开福,挥舞双手追着两人,哈哈大笑。院中一时奔跑不绝,笑声阵阵。 陈九阴跑了几步,定下心神,忽然回手抓住通宝拎了起来。手中青蛇落地,那蛇给这一番捉弄,委实已半死不活,萎靡在地。 通宝叫道:“我的蛇。”伸长了手还没捡起,屁股上已狠狠挨了几个巴掌,疼得呲牙裂嘴,不住求饶。 陈九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佯怒道:“敢来吓唬我了?以后不准上山来,否则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将他扔在地上。通宝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尘土,嗤嗤笑着哄她别生气。胡闹一阵,拉着开福下山,手中仍不忘了捡那条死蛇。 陈九阴气不打一处来,不知捡那条蛇去做什么,道:“你捡就捡,不许吓唬开福。开福,他要是吓你,你回来告诉我,我打他屁股开花。” 通宝揉着屁股,笑道:“吓唬他这个闷葫芦干嘛,我吓唬别人去。南琴姐姐,你这手本事回头教给我好不好?”南琴道:“好啊。” 陈九阴领着南琴进屋,道:“你可别理这个调皮鬼。回头我教你几手武功,你也把这捉蛇的本事教给我怎么样?”她倒不是真心想学捉蛇,只是想教南琴些功夫防身。南琴性子温和,只微笑点头。两人吃过晚饭,陈九阴在院中,教了南琴一些简单武术。南琴从未练过,开始也不免有些笨。陈九阴怕自己发火,教一阵感觉没耐性了便停止,让她早点睡觉。反正时日很长,也不着急。主仆两人各自休息,不在话下。陈九阴养足精神,次日上午又去演武厅找裘千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