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过数月,陈九阴已将铁掌神功尽数学完。这日,陈九阴正与裘千仞在院中过招,裘千仞赞她进益,笑道:“马上就是华山论剑之期了,愿不愿意与义父同去华山长长见识?” 陈九阴笑道:“能亲见当世高人比武,胜过旁人多练三年,自然愿意。” 两人讲武论功,正说得兴起,忽然墙外一人道:“裘千仞,纳命来。”初时声音极远,半句说完已到近前,竟来势极快。陈九阴见人影一闪,一个须发苍然的长胡子老者已立在院中,瞧着年纪已经不小,但一双眼睛中竟透出孩童似的光芒,不知是何方神圣。嘴里虽然说着“纳命”的言辞,神情竟也不见多么凶狠,反而有几分笑嘻嘻的。此人不曾惊动一人,竟能这般大摇大摆地上山来,显然不是庸手。 裘千仞面上也是一沉,踏上一步道:“老顽童,你到我铁掌帮干什么来?” 陈九阴心中一惊,原来此人就是传说中的老顽童周伯通。她听说过周伯通乃王重阳嫡传师弟,此人虽疯疯癫癫,但武功绝不在裘千仞之下。陈九阴不知他与义父有何恩怨,正自忧心,周伯通却已与裘千仞动上了手,两人动作,竟比她心念转动还快。 陈九阴一急,本想上前相助,可瞧两人一动上手,一时人影飘忽,以快打快,迅捷万分。但见裘千仞身形如飘水上,使出铁掌神功,招招凌厉。周伯通招式却也巧妙古怪,一时难分胜负。陈九阴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惊心动魄的高手交锋,不由也有些呆了。 顷刻间两人已过百招,陈九阴回神,叫道:“义父!”裘千仞却没应声,陈九阴心急如焚,也知高手相争万不可分心,便不再叫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抽出银鞭,本想偷袭周伯通,可手抬起来好几次,却只见两人身影绕成一团,竟插不下手去。她怕伤及裘千仞,自忖万不可在当世两大高手之间造次,只能握着蟒鞭在旁干着急。 裘千仞微微喘息,终于高声道:“老顽童,你为何缠我?”周伯通却嘻嘻一笑,道:“好功夫,好功夫,咱俩先好好打一架。”裘千仞也知他顽童心性,一时头疼万分,心中叫苦。却见周伯通招式忽然一变,双手各分,一手握拳,一手成掌,两手竟施展出两路不同的武功来。裘千仞方才尚与周伯通打成平手,一时恍若又增加了一个对手,苦不堪言,左支右绌,渐渐狼狈。 陈九阴目睹他这分心二用的神通,一时更加惊呆,忽然想起当年在君山之上郭靖似乎也有此能。但老顽童之功力更远在郭靖之上,这一心二用的本事更加练了十几年,一时只压得对手喘不过气来。 陈九阴眼见裘千仞落败,怕他受伤,再也顾不得别的,看准时机重重一鞭打向两人之间。她白蟒鞭来势甚急,带下一股密风。旁人若无兵器,见这鞭子来了只有躲的份,可这周伯通当真也是艺高胆大,陈九阴只见他一心二用,也不担心鞭上是否有毒钩倒刺,竟一手来捉她鞭子,一手继续向裘千仞打出。陈九阴目光一凛,电光火石间鞭稍一扬,竟没给他捉住。周伯通微一惊讶,想瞧瞧她是谁,可他两用之心被陈九阴分去一个,裘千仞稍得喘息,一掌对上,局势再次持平。两人拳掌相击,只嘭地一声。两人意都不在比拼内力,刚刚撤掌,陈九阴第二鞭已经落了下来,饶是周伯通分心二用,此时也不由被逼一顿。蟒鞭在地上打出重重一道深痕,两人总算暂时罢手。 周伯通望着鞭痕,看向陈九阴赞道:“小丫头不赖,你是谁?” 裘千仞退避一步,道:“今日算我认输,可我与你无冤无仇,你究竟为何如此!” 周伯通怔怔“啊”了一声,看向裘千仞,自己也有些睁目结舌,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忽然掠至裘千仞面前,竟又要动手。 高手比武,若有一人认输,胜负已决本应了结,哪知周伯通竟如此穷追不舍。陈九阴呆了一呆,高声喝道:“裘帮主已经认输,你怎这般不守规矩!这是铁掌帮地盘,你莫要太放过肆。”周伯通道:“不关你的事,小丫头别理。”笑吟吟问裘千仞道:“她是你女儿?” 裘千仞咬牙道:“是又怎样?” 周伯通笑道:“你这个模样也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女儿么?我瞧她一定不是你亲生的,哈哈,哈哈。”陈九阴的确不是裘千仞亲生女儿,但这个当口他还能有心情逞口舌之力,裘千仞心中一怒,也委实分不开精神,不再与他说话。陈九阴瞠目结舌,心中一恨,只觉此人果真颠三倒四,不能以常理揣度。瞧这样子显然也不能与他讲理,跑开欲唤帮众来帮忙,心想饶是周伯通万般厉害,山上山下数百名弟子将他围住了也不能如何。 谁知方跑了两步,周伯通似乎知道她要叫人,竟将裘千仞越逼越远。裘千仞也不与他恋战,双足轻点,已掠出在四丈开外,周伯通也紧随其后,纠缠不休。 陈九阴心中大骇,追上去道:“义父,义父!”也发足急奔,但见两人在前面一个追,一个跑,竟越奔越远。当世两大高人之脚力她又哪追的上?将将追到山下,只见两人已成两个黑点,不知去向。 陈九阴心中绝望,刚喘了口气,见前面忽然又有一人追了出去,竟似乎是丁斩修。当下心中一喜,提气追上。原来丁斩修本在山下,正与几名弟兄赌钱嬉笑,忽然只见有人从山口奔出。旁人眼花,只觉两道人影闪过,丁斩修却已瞧清后面那人绝不是铁掌帮中人,而前面那个更远的,竟似乎是帮主裘千仞。一时心中所惊也是不小,厉声喝道:“什么人,站住!” 周伯通充耳不闻,径自追赶裘千仞,此时陈九阴也从山上下来,丁斩修微一皱眉,展动身形,追了出去。 陈九阴再次追出,渐要赶上丁斩修,却总是落后他一点。她此时自认为轻功已经不弱,心下吃惊,从前不知道丁斩修竟也有这般神俊轻功,不知是铁掌帮中卧虎藏龙,还是此人故意深藏不露。两人一前一后,已追到山下险滩。陈九阴心中忽然存了争竞之念,左右也追不上裘千仞了,一时倒把义父的事情忘在一边,暗自较劲,存心与他比比脚力,可丁斩修渐渐停步,似乎知她已到身后,望着江滩,抬起手道:“去得远了,别追了。” 陈九阴不由停止,也望着江滩,却见江水茫茫,长天无际,哪还有裘千仞与周伯通踪影?想起裘千仞,心中焦急,也不再想着与丁斩修争竞,急得团团乱转。 丁斩修道:“你先别急,到底怎么了?那个白胡子老头是谁?” 陈九阴见他此时面不稍红,气不稍喘,气息毫无凌乱,自己却已跑得有些心跳加速,虽然比他多跑了一段加上着急,可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输了。 “他叫周伯通,委实疯疯癫癫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何来找麻烦。”想起他若使出分心二用之术裘千仞难以抵挡,心中又是一阵担忧焦急。 丁斩修但望着两人消失的方向,面上也有些沉重,但随即恢复平常神色,安慰道:“别太担心了,那人纵然武功略胜一筹,要伤他性命只怕也非易事。你那义父行奸使诈,多半能将他甩脱,不会有事。” 陈九阴望着丁斩修,只觉话是好话,却不知为何听起来这般逆耳,瞧着他,却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丁斩修道:“我去叫帮中弟子一齐寻找支援。” 陈九阴心中一凛,想起裘千仞说华山之期将近,忽然道:“不可!”如果声张出去,让人知道裘千仞还没到论剑之期就被周伯通在家门口打败,威名可要大大折损。武林中人性命是小,面子可是大大要紧,万不能让外界知道。丁斩修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她为何不让自己声张,看着她忧心神情,轻笑一声道:“还真是个孝女。” 陈九阴盯了他一眼,望着江滩,叹道:“先回去吧,再想办法。就说帮主有事出门去了。”丁斩修点点头,两人一齐回山。 回去路上,陈九阴不由又想起方才情形,她自与裘千仞学成之后,也算第一次与人比赛轻功,追不上裘千仞与周伯通倒也罢了,竟连丁斩修也没追上,心中不由有些气馁,瞧着丁斩修,道:“一直没问过你,你的功夫是在哪学的?” 丁斩修笑道:“你丁舵主带艺投山,十六岁就比你强了。”陈九阴见他瞧破自己心思,心中略一尴尬,但无论如何问他丁斩修却也不说,一生气,也不再问。两人回到丁斩修方才出来的地方,只见一群人还坐在那里吆喝不休,众人瞧见丁斩修回来,笑道:“舵主你去哪了?大伙儿正耍得开心呢。” 丁斩修目露笑意,走过去,回头瞧见陈九阴还站在那里面色发沉,笑道:“怎么大小姐,一起玩两把?” 陈九阴不知道赌博这事怎么就那么有意思,虽然知他好赌,但见他此时竟还能这么气定神闲,心中一气,道:“聚众赌钱,帮规何在?” 众人见她面色发白,纷纷站起,颇为紧张。陈九阴也不再理,一跺脚,上山去了。 当晚回去总觉心中难安,辗转半夜还是难以入眠。只觉就这么等着总是太过煎熬,天不亮时起身,留了封信下山,想一个人去找找裘千仞。虽知道偌大天地找两个人希望渺茫,可盼着天大地大,说不定能让她碰上。 可转眼已找了几个月,还是一无所获。眼见论剑之期快到,也不再东奔西跑,想义父若是无事,华山总会去的,只能先行到华山等待。 却说陈九阴提早几天已来到华山,在山下住了几天,直到正日之前一日。担心义父来早,提前一日上山等待。西岳华山威严肃杀,奇险无比,山中生满龙藤,夭矫多节,古拙雄奇。陈九阴初次来到华山,见这等天地造化,心中也颇惊叹。若不是惦念义父,真要好好赏览一番。一人缓步上山,经桃花坪,过西夷峡,登踏莎梦坪,山道俞行俞险。上到西玄门时,见竟须援铁索而登。此时她轻功已有造诣,也不废甚力气便过了铁索。想起这身轻功全亏义父所传,想起那时他令自己在火石桩上用功的模样,心下更加想念。 再往后的山道比之前更加险峻,狭窄处竟须侧身而过,稍有失足,怕只要粉身碎骨了。陈九阴站在山路,视野渐高,望着山间弥漫的云雾,略略喘息,继续上山。 到山顶时,新月初上,银光似水。照在人身上,只觉身心一舒。陈九阴一人立在山上,幻想二十五年前五大高人初次华山论剑的情景,心神不由也有些激荡,胸中横生一股豪气。走了一段,经过一个山洞之前,本想进去休息一阵,忽闻内里低低人声传来,听着竟似乎是郭靖黄蓉。 陈九阴没想到最先遇到的会是他们,呆呆一怔。她心中对郭靖之恨远不及欧阳锋,虽也与黄蓉不睦,但一来念在黄药师,二来在铁枪庙杨康疯癫无状时她毕竟拉过自己一把,总算还对己有些是好意。却听他们两人似乎也是久别重逢,今日才见面的,微微有些惊讶。两人说来说去,都是些别来之情,甜言蜜语。陈九阴呆呆听了几句,忽然想起杨康,心头酸涩,目中一痛。不再听洞中之语,轻轻走到不远处,望着月光,默默流泪。但她心性坚毅,知道此时不是伤心的时候,眼泪刚一淌下便也抹了,深吸几口气,想养养精神,等待明天的一切。 陈九阴闭上眼睛,方有些朦胧之意,忽然只闻脚步声响。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只见两个黑影一前一后从崖后疾奔而出,衣袂带风,奔跑极快。她一见之下,心中大喜,欢声叫道:“义父,义父!”原来瞧那二人身形,前一人似是老顽童周伯通,后一个竟然是裘千仞。 她最后一次见到这两人的时候原是裘千仞被周伯通追得狼狈万状,此时虽不知怎么两人情形反了过来,但终究是义父有利,心下欢喜。裘千仞手中似乎还抓着两条细长之物,听见她呼声,也一喜道:“丫头,是你么?”手中所持竟是活物,微微而动,嘶嘶吐信,竟是两条毒蛇。 陈九阴起身,跳着招手道:“义父,我在这!”月光下只见裘千仞脚步略停,周伯通却仍东奔西逃,始终不敢站定身子,高声叫道:“姓裘的老贼,我在这伏下捉蛇的帮手,你还不快逃!” 裘千仞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儿?” 周伯通向山洞内大叫道:“郭兄弟,黄姑娘,老顽童乖乖不得了,快来快来帮我捉蛇!” 陈九阴心中一惊,也蓄势伏在一旁,不能让郭靖与黄蓉出来帮他对付裘千仞。不想山洞之中却悄无声息,周伯通转了几个圈子,仍不见有人出来帮忙,跳着脚哇哇大叫骂人。黄蓉似故意要见他狼狈样子,也笑着回应,却始终不与郭靖出来。 陈九阴心中略感好笑,望向前方,只见裘千仞双足轻点,猛蹿向前,举起手中毒蛇往周伯通脸上挨去。周伯通挥袖急挡,突然魂不附体地大叫道:“死啦,死啦!”委顿在地。郭靖黄蓉闻声,此时才急忙奔出。 陈九阴奔到裘千仞面前,道:“义父你可好?”却见那两条蛇仍好好地在他双手之中,瞧了一眼周伯通,略感诧异。只见裘千仞也有些茫然,不过见到陈九阴在此,也不再多理,道:“义父没事,咱们先走。”双手将蛇扔掉,与陈九阴寻路下山。 陈九阴问道:“我找了你好久,义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这老头儿为何会被你追呢?” 裘千仞微微一笑,将两人如何从中原跑到西域,又从西域跑回中原的大致情形讲给她听。但毕竟先前自己太过狼狈,只说是他有一日忽然发现周伯通惧怕毒蛇,这才得以反败为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