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忽觉口中一股冰凉甜香的蜜液缓缓灌入咽喉,昏昏沉沉地吞入腹内,只觉说不出的舒服。又缓缓喝了几口,微微睁眼,见面前竟然不是爹爹妈妈,而是一张其丑无比的老妇之脸,心中一骇。但那老妇一张脸上虽生满青紫疙瘩,一双眼睛之中却极为和善关切,见她醒了,面上一喜。她身后另一名女子也靠了过来,相貌平平,却看不出多大年纪,神情举止沉静成熟,好像与自己母亲一般年岁,但面容却极为年轻,又像只有二三十岁。 那老妇道:“姑娘,你好些了么?” 陈九阴觉自己似乎的确没死,茫然点了点头,道:“这是哪里?” 那老妇柔声道:“你别害怕,这是终南山后活死人墓。” 陈九阴听见“活死人墓”四字,心中一阵寒冷,难道此处是一座巨大坟墓么? 只听那婆婆又道:“我姓孙,这位是我家主人。”望向另一名女子。陈九阴见她向自己微一点头,也忙向主人家点头回应。 孙婆婆又喂她喝了两口蜂蜜,心疼道:“你这姑娘真是可怜,怎么饿成这样,一个人昏倒在山中?” 陈九阴已经明白是这主仆二人救了自己,心中又是感激,又是酸楚,也不好说自己本是有意寻死。如此一番死而复生,她舍生之念已经淡了许多,望着面前两个女子,想起这数日种种,忽然觉得甚是羞愧。 孙婆婆只一脸关切,缓缓喂她喝蜂蜜水,身后那女子却忽然道:“生命可贵,人的命是父母给的,无论你遇到何事,都不该这般轻贱自己的性命。” 语声虽然也平平,陈九阴却不由一呆,想不到她竟看出自己是有意求死。望着那名女子,只见她从头到脚仍是平平无奇,面上无喜无怒,语声无波无澜,但忽然觉得很想流泪。半晌,两行清泪终于从干涩的眼眶中流下来,点头道:“我此生再也不会寻死,今后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一定要好好活着。” 孙婆婆不由一呆,与那女子对视一眼,望着这个年轻的少女。那女子点点头,道:“我墓中本不见外人,是孙婆婆见你孤身可怜,又是个女子,定要相救。如今你既幡然醒悟,也不往我们救你一场。”缓缓走了出去。 陈九阴呆怔怔望着她背影,孙婆婆扶她躺下,微笑道:“孩子,放心吧,我家主人同意你在此休养了,你好好歇歇,一切等你身子好了再说。”拿起蜂蜜水碗,也走了出去。陈九阴呆呆望着四处,见四周都是石墙石壁,自己身下躺的也是个铺了稻草的石床,颇为坚硬,自己的白蟒鞭也给好端端地放在床头。瞧这墓中之人均是一副高深模样,为何江湖中从不曾听说还有这么一个活死人墓?虽然心中疑惑,但委实还太虚弱。孙婆婆见她饥饿太久,也不敢一次喂她太多蜂蜜。陈九阴喝了那碗蜜水,只觉周身舒泰,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又渐渐睡去。 这一次睡了不久便也醒了,陈九阴再睁开眼睛,见墓中还是暗无天日,不知时辰。身边无人,她起身缓缓下地,摸着墙壁走出石室。一出去却发觉此处竟然大的出奇,处处昏暗,房舍众多,通道繁复,不知是在地下还是在山腹之中。越走心中越为忐忑,不敢出声叫嚷,想再走回原来的房间,可是居然也有些找不回去,心中万分后悔自己冒失。这古墓与桃花岛又有不同,桃花岛阴阳开合,乃五行之变,而活死人墓却是太大太黑。陈九阴走了良久,不知自己四处乱转转到了何处,忽闻一个女子声音淡淡道:“什么人?” 陈九阴听见是之前那墓主人声音,心中一喜,顺声而去,走到一间石屋。墓中石屋少有房门,便是有门也不必关,陈九阴看清其中果然是那女主人,忙低头道:“晚辈不知规矩,四处乱闯,还请莫怪。” 那女子点点头,倒也并不见责。陈九阴走进屋中,见这件石室与她那间也大同小异,不点灯烛,四壁空洞,极为简单,只有一块长石做床,两个石墩做凳。 陈九阴走过去,只觉进了这古墓后四处寂静异常,自己也跟着不敢高声大气,望着那主人,也不知该说什么,半晌,轻声道:“晚辈陈九阴。” 那女子微微点头,陈九阴见她倒也温和友善,不由道:“你怎么称呼呀?” 那女子一呆,道:“我没名字。”想了想又道:“从前我家小姐姓林,我便也姓林吧。”她仆随主姓,从前只有个使唤的小名,但也只是主家叫的,不便让外人称呼。 陈九阴听这模样,她过去竟是个无名无姓的丫鬟,不知怎么竟会成了这墓中主人,微感诧异。但见她虽然看似冷冰冰的,对自己倒也和善,心生亲近,微笑道:“那我便叫你林姑娘啦。”见她面容如此年轻,前辈什么的实在不想叫出口。那女子微微一怔,点了点头,似乎不论怎么称呼都无关紧要。 “林姑娘,你们为何生活在这古墓里呢?” 林姑娘正要答话,忽闻外间孙婆婆道:“师父,吃饭了。” 林姑娘道:“去吃饭吧,回头我慢慢说给你听,你先跟我去见见其他人。”站起身走出去。 陈九阴心中欢喜,起身跟上。出去只觉眼前又是一片漆黑,担心再次迷路,紧紧跟在林姑娘身后,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终于来到做食吃饭的所在。见此处一张石桌,几个石凳,中央还点了灯烛。这灯烛像是新挪来的,显然平时不用,似乎是为她这个外人点的。孙婆婆在不远处生火做饭,桌上已摆了几盘饭菜,五副碗筷。 孙婆婆将米饭端来,笑道:“我去叫她们。”林姑娘点了点头。 瞧这模样,墓中似乎原有四人,陈九阴心中好奇,不知其他两个是谁。不久,见两名女子随着孙婆婆而来。左边一名少女身着淡黄衣服,约莫十八九岁,明眸皓齿,桃腮带晕,是个十足的美人。而右边一个竟是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一头乌发,虽然年纪尚小,但也清丽秀雅,世所罕见。只是面容苍白而无血色,神情竟也是冷冰冰的,丝毫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陈九阴望着两人,只见那小姑娘见有外人来了,淡淡看了她一眼,面上也不见波澜。而那黄衣少女却有些诧异,缓缓走过来,四目相对,两人都不由多看了对方几眼。这实则是美丽少女之普遍心理,但凡有几分姿色的美女见到美丽女子,总不由互相多看几眼,暗暗与自己相比。 林姑娘对陈九阴说道:“这是我两个徒弟,大弟子李莫愁,二弟子龙儿。”又对二人说道:“这位陈九阴姑娘,是咱们的客人。” 三人互相见了个礼,坐下吃饭。饮食也颇为素净,小龙女只默默吃饭,似乎对什么都不太关心,李莫愁却有些奇怪,她素知本门规矩,不知古墓之中怎么会来个客人。但这四人吃起饭来均不发一言,陈九阴只觉一生之中好像都没这般寂静无声地吃过一顿饭,也只能食而不言,一顿饭吃得颇有些不自在。感觉这古墓真不愧叫做“活死人墓”,墓中之人一个个均无几分人气儿,也不知修的什么门道。寂然饭毕,孙婆婆留下收拾碗筷,李莫愁与小龙女各自回去,陈九阴见林姑娘起身,也赶紧跟上她回去。 林姑娘见陈九阴跟来,生怕走丢了的样子,似乎轻轻笑了一笑,走慢了些等她。陈九阴心中一暖,走到她身边,低声道:“林姑娘,你们这古墓可真大……把人都变成瞎子了。” 最后一句说的极轻,林姑娘却也听见,道:“即便是四处灯火辉煌,怕你也是会迷路的。墓中还有无数机关,不可乱走。” 陈九阴“啊”了一声,急忙点头,多谢她提醒自己。这墓中道路繁复又不见天日,不知道她们怎么人人都能如夜猫一样暗中视物。 林姑娘又道:“你在这里呆得久了,也会练成这般本事。” 陈九阴见心事给她瞧破,微微一赧,但觉她仿佛一位和蔼的大姐姐,心中对她更觉亲近,笑笑道:“若是有哪个不开眼的土夫子进来你们这里摸金盗宝,可要大大地倒霉了。” 林姑娘微微一怔,不知是没听懂她说的什么,还是平时从不会开玩笑,也没接话,只道:“你是想回去,还是想我带你转转这古墓?” 陈九阴见她有意领自己游览古墓,求之不得道:“我当然愿意跟你四处看看啊。”林姑娘点点头,缓缓行路,边走边道:“我们这座古墓其实并非坟墓,原是重阳真人造来囤积兵甲粮草的巨大仓库,后来到了我家小姐手里。小姐死后,便剩下我与孙婆婆。” 陈九阴不由“啊”了一声,想不到这活死人墓原来的主人居然是王重阳。此时王重阳也死了二十多年,陈九阴生的晚,只听说过他是全真派创派祖师,曾经的中神通天下第一,只是不知如今这天下第一又会是谁。 此时两人在墓中走路,说是四处“看看”,其实四处都是石墙石壁,又哪看得见什么?陈九阴心中好奇,本想听林姑娘讲讲古墓故事,谁知她只略说了一句便不再多言,只是带她认认道路,指明何处可去,何处不可去。经过一间石室之旁,道:“这间是我家小姐从前的居室,平时孙婆婆打扫,你不要进去。”陈九阴隐约瞧着里面比其他石室好些,屋中竟有个妆台,床头有几口描金箱子。古墓之中一切简朴,陈九阴见这位上代墓主房中居然颇为精致,有些惊讶,瞧着那口花式艳丽的箱子,不由道:“那里面是什么?” 林姑娘淡淡道:“是她的嫁妆。”陈九阴见她语气虽然平平淡淡,但也隐隐有些叹息,便也不再问,急忙岔开了话题。 两人又走了一阵,进过一间沉重石门之外。陈九阴向内一看,不由打个寒噤,只见里面空空荡荡并排放着五具石棺,一座已给密密合上,另外四具棺盖半掩,似乎没人。她瞧了林姑娘一眼,忽然明白过来,这五具石馆竟是为墓内五人准备。除了林姑娘昔日主人、林姑娘和孙婆婆,竟连李莫愁和小龙女两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也计算在内,等着若干年后她们死了尸身入内。只是两人尚如此年轻,也不知有没有出过古墓,竟连棺椁都给准备好了,难道真要在这墓中呆一辈子么? 林姑娘也没多言,默默继续走路。陈九阴感觉此处也是不能来之处,没有多问,也默默跟上。林姑娘将禁忌之地都带她看完,道:“我再带你去看看重阳真人与我家小姐留下的遗迹。” 陈九阴点头,跟林姑娘来到一间石室。这间石室空间颇大,却奇形怪状,前窄后宽。东边半圆,西边却是三角形。陈九阴知道这古墓依山而建,不知是山势本就如此,还是故意将屋子造成这样,道:“这间屋子怎么如此奇怪?”但觉既是王重阳所造之屋,必不简单,定与修习高深武功有关。 果然,林姑娘道:“这里是从前重阳真人钻研武学的所在,前窄后宽,练习掌拳,东边使剑,西角修习内功。”陈九阴昂首一望,心中大跳,只见室内石板顶上竟也刻满诸般花纹,仔细一看,竟似乎是武功符诀,或深或浅,均以利器刻成,手法硬朗,只是殊无规律,不知道是王重阳练功时随手刻下的还是故意如此。心中更加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神秘莫测的所在,这座古墓之中当真大有文章。此时立足在前辈高人昔日练功的石屋,不由也有些心潮澎湃。 林姑娘瞧她抬头仰望,道:“你也懂武功吧。”陈九阴点了点头,道:“只是我功低识浅,看不懂前辈高人的精妙武功。” 林姑娘道:“重阳武功虽然高深,但我家姑娘却也未必在他之下。” 陈九阴呆了一呆,生平前所未闻谁有这么大的口气,敢说有人能比天下第一,而且说的居然还是个女子。但林姑娘说起来平平淡淡,显然并非胡吹大气,令人不敢不信。林姑娘显然不是争强好胜之人,但为何只在听她夸王重阳时这般说话?陈九阴心中不由又惊又奇,一时不敢妄自开口。 林姑娘道:“既然你也懂武功,我便再带你看看我家姑娘留下的石室。”走到东边,伸手到半圆弧底推了几下,一块大石缓缓移开,现出一扇洞门。陈九阴随她进去,点了一盏蜡烛,只见里面又是一间石室,竟和方才那间处处相反对称,后窄前宽,西圆东角。抬头仰望,室顶也刻满了无数符号图诀,只是更加轻灵飘逸,显是出自女子之手。她呆呆望了一阵,瞧了一眼林姑娘,想天下武林人士有些门派绝学,必然是藏着掖着,有时对自己人尚有保留,更万不可能让外人瞧去。而这位林姑娘却大大方方让自己来看,不以为意,却又并非骄傲自大,心思竟纯如冰雪,真是天下少有的人物。 林姑娘道:“这是我家姑娘留下的武功玉女心经,她练成不久便即去世,我却还没练成。”看了一会儿,道:“咱们走吧。”陈九阴默默点头,两人退出古墓,关好石门。 又走了许久,似乎才将墓中大致转了一圈。林姑娘将陈九阴送回原先的石屋,道:“天已黑了,早些睡吧。” 陈九阴在墓中不知日夜,点点头,见林姑娘正要走回,道:“明天我可以再去找你说话么?” 林姑娘身子顿了一顿,点点头道:“可以。” 陈九阴心中大乐,安心在屋中睡下。置身这座与世隔绝的古墓之中,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乐平静,不多时,静静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