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陈九阴很早醒来,收拾好去见林姑娘,想瞧瞧她起来没有。到了门口,只见林姑娘闭目端坐床上,似乎正在打坐晨功。听见声音,睁了睁眼,看着陈九阴,微微一笑,继续闭目练功。陈九阴也不打搅,等了片刻,见她缓缓收势,才走过去笑道:“林姑娘,你好早啊。”刚在她身边坐下,忽然“嘶”的一声站了起来,只觉这床上竟冰冷彻骨,道:“你的床怎么这样古怪?” 林姑娘见她模样,起身一笑道:“这是王喆昔年赠与我家姑娘的寒玉床,在极北苦寒之地百丈坚冰之下挖出来的,来之不易。” 陈九阴啧啧称奇,道:“难怪呢,成日睡在这上面,把你人也睡的冷冰冰的了。” 林姑娘摇摇头道:“你不知它的妙处,这寒玉床对修习内功大有助益。这床寒逾冰雪,初时奇寒难熬,只得运起全身功力与之抗衡,久而久之纵然在睡梦之中也练功不辍了。” 陈九阴恍然点头,两人缓缓走出,林姑娘又道:“大凡修习练功,最忌走火入魔,倒有一半精神拿来和心火抗衡。这寒玉床乃天下至阴至寒之物,另有这一桩好处便是令人置身其上心火自清,不怕后患。” 陈九阴除了不住呆呆点头,竟没有插话的份,只觉这古墓之中修习方法当真天下独有,闻所未闻。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饭厅,众人用过早饭,师徒三人各自回去练功。陈九阴留下与孙婆婆说了会儿话,也告辞回去,四处走走,想看看林姑娘去了哪里。她走着走着,竟隐约听到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声,心中大奇。顺声而去,来到一间石屋之外,见里面扑腾乱舞着二三十只麻雀,一个小小的白衣身影正腾挪其间,竟是小龙女。 陈九阴深感有趣,看了一阵,见她窜高扑低,起越捏拿甚为奥妙,竟透着轻功提纵与擒拿功夫的门道。不多时,已将麻雀尽数捉住。 “好龙儿,等你能一口气捉住八十一只麻雀,这柔网势便算练成了。” 小龙女点点头,将方才捉住的麻雀又都放掉,擦了擦汗,休息片刻。陈九阴听见是林姑娘声音,走进去笑道:“林姑娘?”见屋里麻雀四处飞舞,角落中还有一个巨大的鸟笼,关着百十来只麻雀。 林姑娘见她进来,微一点头,陈九阴笑道:“你们这练功的法儿真有趣。” 林姑娘道:“这是我派祖师传下来的练功法门,乃我派入门必练的武功。” 陈九阴望着空中飞舞的麻雀,笑道:“我瞧也没那么难嘛。” 林姑娘道:“你有兴趣,也可以试试。” 陈九阴微微一笑,提气轻越,上下游走。麻雀见又有人来捉,扑棱棱地又是一阵乱飞。她轻身功法乃正宗水上漂功夫,这屋子并不太大,颇有些施展不开手脚,但要捉些麻雀还不难。片刻功夫已将二三十只麻雀尽数捉住,轻轻扔在地上,只是手法颇硬,不似小龙女一般轻柔。麻雀身小,本就挣扎耗力,此时再一受劲,在地上歇了好一阵才能重新飞起。 小龙女因师父在旁,面上虽还是没有表情,眼睛里却也流露出些艳羡神色。陈九阴落回地上,看见她,笑道:“龙儿不必着急,好好跟你师父学,我在你这般年纪时可远不如你呢。”又望着林姑娘道:“林姑娘,你瞧我这功夫比你派的轻功怎样?” 林姑娘点点头,道:“你的轻功很好。” 这师徒二人素来寡言少语,这六个字便已是极高赞扬。陈九阴心中大乐,道:“可否与你切磋切磋?” 林姑娘点一点头,走过去将雀笼提起,两人走到外面大厅。林姑娘缓缓将麻雀放出,既应陈九阴之邀,也是给小龙女展示,道:“现下师父演给你看天罗地网势的夭矫空碧。”话音方落,人影已经跃起。陈九阴一呆的片刻,她已经将十来只麻雀拢在一起。 方才只是将麻雀捉住,此时却将麻雀尽数笼在身前,任由它如何飞翔,却始终飞不出她双掌圈子。越拢越多,最后竟将空中麻雀尽数禁住了。陈九阴忽然想起昔日裘千仞传授自己轻功水上漂时的情景,心中微微一酸,也跃起身来,向她双掌之中插下手去,与林姑娘争夺麻雀。 两人身来身往,林姑娘被她这一打乱,手中麻雀飞出不少。干脆暂时收手,任麻雀重新飞出,复再捉拿。陈九阴意在麻雀,也不再与她过招,争先恐后地去捉拿空中麻雀。此处与方才的小屋不同,甚为空旷,又一片漆黑,她仅能看清林姑娘与小龙女的身影,竟看不清一只只灰黄乱舞的麻雀。弹指之间麻雀飞高,纵是轻功再好的人,也无法再跃上五丈高空将麻雀逼将下来。陈九阴听声辨形,紧着忙活也只捉到三四十只,其余的麻雀却已尽数又被林姑娘双手拢了回去。陈九阴百忙之中抽出目光向她望去,只见她双掌翻飞,果真如天罗地网一般,手法却极轻,与自己截然不同,只轻轻拨挡便令麻雀速力大减,竟没有一只能脱出她掌力束缚。将雀儿只只逼落,无一漏网。 两人将麻雀收回,陈九阴笑道:“我吃亏在眼力不好,不比你能黑中视物。可我们铁掌水上漂的轻功,未必比你活死人派差,不如我们去外面比过?”忽然拉着林姑娘的胳膊,摩肩拢背地往外走去。 古墓中人人性情淡漠,平素无什么亲昵行为,纵是弟子平时也对她毕恭毕敬,从无这般嬉笑拉扯。小龙女瞧得一呆,林姑娘竟也有丝慌乱,似乎颇不习惯如此行为,却又不知拿她如何,还没说话,已稀里糊涂地被陈九阴拉到古墓外。 陈九阴已几日不见天日,忽然出来,不由轻笑一声,蒙住眼睛。待得片刻适应了光线,回头瞧了一眼林姑娘,笑道:“真不容易,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光天化日之下地看见你呢。” 林姑娘哭笑不得,道:“你要作甚?” 陈九阴笑道:“跟你比比呀。”拉着她飞奔出去。 林姑娘初时不想与她比试,此时无可奈何,也只能施展轻功与她奔跑起来。她虽无争竞之念,但时间一长,还是将陈九阴落在身后。陈九阴其实知道自己大概比不上她,索性不再拼命奔跑,只紧紧跟在她身后,想瞧瞧她门派轻功到底妙在何处。只见这古墓派轻功方才在室内使出便是飘逸无论,变幻万千,此时在山间空旷之处施展出来,也是轻灵袅娜,姿态优美。她是水上漂轻功乃裘千仞所教,男子轻功毕竟硬朗俊逸,没她这十足的女子风姿,纵然自己也是个女子,亦不由为之惊叹。 两人跑了许久,陈九阴高声笑道:“我认输啦,等等我。” 林姑娘略一回首,放慢脚步。陈九阴与她并肩而走,笑道:“我的确不如你,但是因为你年纪比我长,可不是我们水上漂的功夫不如你。” 林姑娘点点头,道:“你的轻功很妙,不在我门轻功之下。”陈九阴见她神情淡淡,却始终没问自己师承何门,自己说出铁掌水上漂什么的她也没什么反应,似乎当真是与世隔绝,久不问江湖之事。 陈九阴眨眼道:“我再瞧瞧你的武功可否?” 林姑娘道:“回去再说吧,我不喜欢待在外面。” 陈九阴见她答允,笑道:“好。”两人一同回去,走到练功那间宽敞的石室中,比试起来。陈九阴瞧着林姑娘这般冰雪似的人儿,不忍对她施展出九阴白骨爪这等杀人戾气的武功,便只用铁掌神功过招。她这门功夫也颇为硬气,林姑娘却截然相反,轻捷有余,威猛不足,十足的女子功夫,似乎飘飘无力,但出招匪夷所思,往往自己一招还没打出她已发了两三招。或在陈九阴后颈背心轻轻一拍,或在她身前轻轻一戳,点到即止,令她丝毫不痛。陈九阴又取出白蟒鞭,与她比试兵器,林姑娘也以剑迎敌。陈九阴这白蟒鞭法与母亲梅超风一路,劲道颇为骠悍,令男子也闻风丧胆。而林姑娘那剑法一招一式却说不出的风雅旖旎,赏心悦目。剑招奇幻,变化莫测,似乎平平无奇,无杀招险招,但又突然间妙招横生,令人眼花缭乱,对上她这劲风阵阵的沉重蟒鞭也丝毫不落下风,不论她怎么进攻,都被她一柄无锋剑轻轻划开。 多时两人罢手,陈九阴心中更加惊讶,虽然林姑娘并未使出真正手段,但她毕竟见过些世面,只觉若是真正实力,她几乎不在自己义父之下。此时再看林姑娘,仍是站在那里,平平无奇,从头到脚没有丝毫起眼。 陈九阴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半晌,怔怔笑道:“真是妙啊妙啊。你们终南山就离得华山不远,数日前华山论剑这样的大事怎么不见你去参加呢?” 林姑娘淡淡道:“我门修行最忌争名夺利,我派祖师生性淡薄,我也不喜抛头露面。” 陈九阴笑道:“昔日义父总对我说天外有天,这世上还有不知多少不出世的高手,过去我还不信,今日见了你,才真有些信了。” 后来她便住在墓中,常与林姑娘讲论武功。林姑娘倒也不将她当做外人,除了玉女心经不能传授,别的内功诀窍、拳掌暗器都可大大方方对她展示,但有所问也知无不言。陈九阴武功习自梅超风与裘千仞,颇为刚猛骠悍,林姑娘这一派却轻灵优美,十足的女子功夫。两人武功虽不是一路,但毕竟是前辈高人,陈九阴每日与她讲论观赏,倒也颇有感悟,对武学之见地又深了一层。 就这样在古墓中呆了三月。这日,陈九阴正以铁砂掌与她拆招,林姑娘使出一路美女拳法,招招千姿百态,或步步生莲,或依依如柳,于婀娜妩媚之间克敌制胜。演毕,陈九阴摇摇头,笑叹道:“跟你一比我可真粗野。我知道你这一派为什么不收男子了,全是这样秀气美丽的武功,跟你们呆得久了,我都觉得自己简直像个男人一样。” 她过去在铁掌帮这般满是男子的地方呆得惯了,此时忽然到了这个人人尽如冰雪,斯斯文文的古墓之中,与四个女子相处日久,越发觉得人家才叫女人,自己简直像个野小子。 林姑娘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墓中原本四人,从前有时互相之间一天都说不了几句话。只因陈九阴生性活泼豪迈,这数月下来,她与陈九阴说的话却比和其他人加起来还要多。虽然两人之间还是陈九阴说三句她一句,但有时微微一笑,也说不出的亲切可爱。 陈九阴呆呆望着她,叹道:“你瞧你们若是都能这样常笑笑多好,为何一个个非要冷冰冰的做那活死人。” 林姑娘淡淡道:“喜怒哀乐皆伤身,我门中养生要诀,便是要克制情绪。如此非但可延天年,还能令人青春常驻,活到一百岁看起来也只有常人五十岁。”遂将那“十二多、十二少”的正反诀窍说给她听。 陈九阴听得尽是些什么“少语、少笑、少愁、少乐”,不由头皮发麻,伸了伸舌头心中暗道这般修炼好是好了,却难免把人变成木头,纵然是太太平平地像木头一般活到一百岁也真是难为了。 林姑娘又道:“我已将能给你看的都说给你听了,再有的不便传授,以后便要你自己练了。”陈九阴微微一呆,这段日子几乎日日与她形影不离,忽然听说已到头了,心中十分不舍。林姑娘见她这次居然少有的不发一言,瞧着她神情,不知道在些想什么。 陈九阴喃喃道:“那我便也该走了。” 两人都久久没有说话,半晌,林姑娘道:“不然,你若愿意拜我为师,我倒可以收你入我门下,其他的本事都可慢慢传你。” 陈九阴抬起眼,心中一喜,道:“真的?”林姑娘淡淡点头。 陈九阴心中大乐,这数月中她心中已对此地生出无尽的依恋,林姑娘竟愿意收自己为徒,当真是惊喜万分。从前黄药师与裘千仞也都曾愿意收她,但她心有顾忌,始终不敢拜这个师父。可瞧着林姑娘温温柔柔,和蔼可亲,若是她愿意收自己为徒,还焉有何犹豫之理?虽然这般以后便要正正经经地叫她一声师父,不能再这般没大没小,有些遗憾,但也难能可贵了。 陈九阴呆了片刻,点头道:“我愿意。” 林姑娘道:“好,那跟我去后堂行礼吧。” 陈九阴心想既是拜师也当郑重,随她走到后堂。此处她从前没有来过,点起蜡烛,但见堂上空空荡荡也没什么摆设,只有东西壁上挂着两幅画。西面画中是两个姑娘,一个二十五六岁,正对镜梳妆,另一个是十四五岁的丫鬟,手捧面盆,在旁服侍。 林姑娘道:“这位是我派朝英祖师,你拜见吧。” 陈九阴瞧画中镜里映出那女郎容貌极美,秀眉入鬓,英姿飒爽,眼角却隐隐含着杀气,令人大生敬畏。有看向旁边那丫鬟打扮的少女,见她憨态可掬,满脸稚气,不由一笑,道:“林姑娘,这个是你么?” 林姑娘面上微微一红,道:“不要说别的,快向我家小姐行礼。”陈九阴跪下来,认真向画上女子叩首。 林姑娘点点头,让她转过身,又道:“向这个人吐口唾沫。”陈九阴转向东面画像,见画中是一名道士,身材极高,腰悬长剑,器宇轩昂,却背向外面,瞧不见正脸。但寥寥数笔,已将人画的飘逸绝伦,栩栩生动。画旁却无落款,只题着“活死人”三字。林姑娘见她面露困惑,解释道:“这是我派拜师的规矩。” 陈九阴望着画中,微微一呆,有些失笑道:“这是什么规矩,这人是谁?”不知林朝英与他有什么恩怨,居然让自己的徒子徒孙人人都来唾他一口。想这古墓中均是斯斯文文的女子,居然也要做此行为,当真令人哭笑不得。可又将他的背身画像悬在内堂之中,浑不似有什么深仇大恨,此举还隐有些暧昧之意。 林姑娘轻叹道:“他就是王喆,后来的全真祖师。” 陈九阴心中大奇,唾了一口,道:“林姑娘,王喆究竟与咱们有什么故事,现下可能说给我听了么?” 林姑娘点点头,道:“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现下也该让你知道我派来历。只是有些复杂,这其中有些事情我知道,有一些我却也不明白。” 陈九阴见她要讲故事,更加引起兴趣,在蒲团上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