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姑娘缓缓道:“昔年我家小姐与重阳真人本是至交好友,那时王重阳也未出家,名字叫做王喆,是一位举世无双的青年英杰,两人讲武论功,很是投契。他文武双全,后来又率众抗击金兵,做了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陈九阴点点头,听她继续讲下去。 林姑娘继续道:“我家小姐家中却是在朝为官的,小姐她自小也是习文练武,家教良好。她生性好武,老爷夫人均不喜欢她和江湖人往来,可她性子倔强,不听家里的话,还是结交了许多江湖豪杰。” “后来王重阳举事失败,伤亡惨重,受挫极深,便退入这座原本用来放置兵甲粮草的仓库,从此自称活死人,不论何人来劝均也不见,许多年都不再出去一步。” 陈九阴轻轻“啊”了一声,原来这“活死人”三字指的竟是王重阳,而不是墓中这些女子,不由道:“那这活死人墓是怎么到了你家小姐手里的呢?” 林姑娘道:“你继续听便就知道了。”陈九阴伸伸舌头,不再说话,认真听下去。 “后来我家小姐知道了他这般自弃,很是震动,为了去找他竟与家里闹翻,只带了我一人,说什么也要想办法让他出来。” 陈九阴笑道:“林祖师那么聪明,她用了什么办法?” 林姑娘道:“说起来这法子也不太光彩……我家姑娘百般劝说无用,索性在墓外对他破口大骂,一连骂了七天七夜。” 陈九阴不由失笑,想林朝英一个教养良好的富家小姐,居然也能如流氓无赖似的对人百般辱骂。想那王喆也不是常人,不知她骂了些什么才将他也骂得受不了了,笑道:“可惜我晚生了好多年,不能亲眼目睹这场好戏。” 林姑娘道:“后来王喆果真受不了了,出墓与她相斗,我家小姐却哈哈一笑,说你既出来了,就不用再回去啦。” 陈九阴赞了声道:“妙啊,你家小姐真是位性情中人。” 林姑娘点头道:“王重阳恍然大悟,也生不起气来,倒也真的没再回去,从此与我家小姐携手同闯江湖。” 陈九阴忽然嘻嘻一笑,道:“其实,你家小姐心里是爱着他的吧?” 林姑娘喃喃道:“或许吧。小姐平时虽撒娇耍横,故意与他争吵,也是为了与他亲近。可是她心高气傲,始终不能先吐露情意。” 陈九阴说道:“那王喆毕竟也是个男人,你家小姐才貌双全,对他又这么好,他怎么会不动心?纵然她不说,他又怎会不知她的情意?” 林姑娘叹道:“这些我却也不知道了,只是王喆常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又过了几年,我家小姐忽然很伤心地回来,生了两场大病,约好与他在这终南山上决胜。” 陈九阴原本还对那王喆有些好感,听到此处,却十分瞧他不起,道:“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这般装傻痴呆让人伤心,算什么男人。” 林姑娘道:“这些事旁人又哪能说得明白?后来小姐与他打赌,若是自己输了,她当即自刎,从此不在骚扰王喆。若是她赢了,王喆须听她吩咐,依她一件事。” 陈九阴心中一笑,也猜到是什么事。这位林朝英虽是一代宗师,可这行为举止竟似个娇憨少女,毫无宗师样子,想必也只有在王喆面前才会如此。想王喆总不能真逼得她自杀收场,这场比试,自然是王喆输了,道:“你与我说过她与王喆的武功不相上下,又怎么取胜的呢?” 林姑娘点头道:“不错,他们两人许多年来总是不相上下,有时我家小姐还能胜他一筹,但此时生了两场病,却又不如他了,便与他打赌,若谁能用手指在山石上刻写几个字谁就赢了。” 陈九阴眨眼笑道:“我就说么,她怎么作弊耍赖了?” 林姑娘道:“你倒聪明。当时我也和王喆一般,觉得世上绝无此事,多半最后要不了了之,小姐却满腹成竹,见王喆答应,很是高兴。也不告诉我,只说她自己有办法,让我去为她置办嫁妆。第二天当真在石头上写出了八句诗来,我至今都不明白她是如何做的。” 陈九阴想了想,心中暗笑,只能说她与王喆都太单纯。这些江湖骗子的小把戏骗不了一般人,却能将王重阳这般大宗师骗住许多年。虽不敢完全确定,但她曾在铁掌帮中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情,有一种能令石面变软的化石丹,不知道是不是林朝英用的办法:“王喆想必做不到,自然是她赢了。” 林姑娘道:“不错,那时我虽不知道小姐是怎么赢的,心里也为她高兴。谁知那王喆竟将活死人墓让给了她,自己在那边盖了间道观,出家做了道士,这才有了后来的全真教。” 这一下可大出人意料,陈九阴听闻这偌大一座活死人墓居然是打赌赢来的,心中一跳。想到打赌,忽然想起了丁斩修,不知铁掌帮现在如何了,他有没有来寻找自己? 林姑娘道:“我家小姐是说若是他不听自己吩咐便要出家,原只是逼他一下,谁知他竟真的做了道士,当时便色如死灰,喃喃地说‘你竟然宁可出家也不肯娶我?’这一下她心如死水,从此退入古墓,不再见王喆一面。那些嫁妆后来办来,却也无用了。” 陈九阴心中一叹,想起林朝英居室中的那口箱子,想必就是林姑娘说的嫁妆了。光是箱子便红漆描金,花纹雅致,也不知内里物品能是怎样的美法。林朝英在墓中,一定不止一次地试穿嫁衣,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终于能和爱人终成眷属,却不想终究是美梦成空,镜花水月。好好一桩姻缘却落得如此收场,心中又是叹息,又是无奈。 “我家小姐生性原极好动,但从那之后,终身再也没有走出古墓。她在古墓之中,又悟出了好多克制王重阳的高深武功,却从无一日的开心快乐,年纪轻轻便郁郁而终。” 陈九阴听完这一场复杂的因因果果,也呆呆说不出话来,忽然全明白了为何这古墓之中全是一潭死水的模样。她总觉得王重阳并非真的是因为什么匈奴未灭才不与她在一起,两人之间,总差着一点圆满,可差的那一点究竟是什么,一时却想不出来。只觉这人世间的情情爱爱当真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喃喃道:“我爹爹妈妈从前在江湖上虽然恶名昭著,但是我知道的,他们两人之间却是真心爱护对方,胜过爱自己的性命。可王喆能千辛万苦地求来寒玉床送给林祖师,能送她这座活死人墓,能在终南山陪她十年,却为何独独不肯娶她?” 林姑娘摇摇头,道:“所以我家姑娘常说天下男子皆没个好人,也告诫后人要心如止水,不可贪慕红尘爱恋。” 良久,陈九阴叹了声,道:“咱们继续吧,还有什么规矩?”林姑娘缓缓走出门去,片刻,手持一个小小的石臼回来,似捣碎了什么东西,对她道:“抬起手来。” 陈九阴呆呆抬起右臂,臂上还有一道尺许伤痕,乃是当日救通宝时留下的。林姑娘瞧见伤痕,也不觉惊讶,将她手臂翻过来,忽然在她内臂上点了什么。陈九阴吓了一跳,只见自己小臂上殷红一点,倒也不痛不痒,用手一摸,竟也擦之不掉,道:“这是什么?” 林姑娘道:“我门中代代处女相传,此乃守宫砂,警戒门人,此后需洁身自爱。”将捣药臼放到一旁。 陈九阴呆呆望着自己手臂,忽然一笑道:“那你有没有?”忽然上前拉住林姑娘手臂,掀开她衣袖。 林姑娘一慌,急忙缩回手道:“不许胡闹,跪下。” 陈九阴方才的确是顽皮胡闹,想看看她身上是不是也有守宫砂。此时呆呆望着她,方才那一瞬间却已瞧见,她右臂之上白皙一片,毫无痕迹,不知道是当初没点,还是……林姑娘心思单纯,不会作伪,陈九阴从没见过她如此神色,不由阵阵惊疑,浮想万千。 林姑娘道:“好了,现在你需立誓,终身不得离开古墓。” 陈九阴一惊道:“什么?”也不再去想守宫砂的事,只因这个誓言太过可怕,道:“这也是门规么?”她虽然觉得避世在此没什么不好,但若真要人终生不能离开而老死墓中,却万万不能接受。 林姑娘道:“是的,龙儿与莫愁也是这样。”顿了顿,又道:“这也是祖师留下的遗训,除非有一个不知此门规的男子愿为你们而死,那这誓言便算破去,可以下山了。” 陈九阴自己虽也曾伤情,却也知道这世上男子并非没有好人。呆呆跪在地上,只觉这誓言委实匪夷所思。墓中的弟子终身不能离开古墓,甚至连认识一个世上男子的机会都没有,又何谈有个男子愿意为她而死?想到李莫愁与小龙女,不由心生怜惜。林朝英自己情场失意,看似为了不让后人重蹈覆辙,其实也有些过于绝对。便是不许她们与人相恋,竟连这般美好的花花世界也不许她们看看么? 陈九阴跪立良久,握着手腕,抬起头轻声道:“林姑娘……这师我不拜了行不行?”祖师已拜,朱砂已点,只差最后一步,自己也觉得此时再说不拜太过无礼。但是那誓言她是万万不能立的,又不想欺骗于人,先假意发誓,学到武功之后再打出山去,便如实对林姑娘表明心意。 林姑娘呆了一呆,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半晌,轻叹一声点点头道:“既然你心有挂碍,也不适合入我门下,那今日一切便作罢吧。” 陈九阴欢呼一声,站起来笑道:“也就是你修养好,换了别人早打我了。”忽然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轻松,说不出的痛快:“这样也好,虽然不能跟你学功夫了,但是以后还可以叫你林姑娘。”微微一笑,道:“明日我就下山,不打扰你了。”望着王重阳画像,抱赧笑道:“没拜成师还平白无故地唾了你老人家一口,真对不住了。” 林姑娘见她欢天喜地的样子,也是不住摇头叹笑,不知外面那世界怎么就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不过自己的两个徒儿均是从小入山,李莫愁是五岁的时候拜入师门的,小龙女更是从出生就在墓中,可陈九阴却是从外面来的。让她也心如止水地下半生呆在古墓里,想也太过难为,自己也要操无尽的心。这样一来倒是大家都乐得轻松,对她点点头,默默回去了。 陈九阴听了王重阳与林朝英的故事,心中已经大是惋惜,不想呆在这充满伤心的古墓里,这一番可以重回人间,心中无尽地欢喜,蹦蹦跳跳地走出墓外,望见阳光青空,一切说不出的可爱。这世界毕竟还是美好的,她不忍就这样隐居避世。 忽闻有个人走到自己身边,陈九阴回头,见是李莫愁也来到此处,面色有些不善。但她此时心情一片安乐,笑道:“李姑娘,你好啊。” 李莫愁一怔,见她毫无敌意,也不似方才那般脸色阴沉,只道:“师父与你说的我都听见了。”这数月来她见师父对陈九阴极好,心中已经有些嫉妒,今日偶然听见师父说要收她为徒,心中更是万分惊讶。已经有了个小龙女,若再来个陈九阴,师父还剩下几分关心给了自己?她悄悄伏在堂外听了许久,听见那誓言居然有一个破解的方法,不由一阵惊讶,只因这件事师父当初并没有告诉她们,却是她与小龙女都不知道的。她比小龙女大许多,此时年纪渐长,一个妙龄少女总也不免对外面的世界有着些许幻想。但是为了得到真传,也只能将这心思压下。古墓中有没有能与她说说心事的人,日日与这老老小小相伴,委实老大苦闷。又听见最后陈九阴居然不拜师了,却也大在她意料之外,左思右想,万万不懂她为何如此。 李莫愁道:“你却为何又不要拜师,难道不想学我师父的武功么?” 陈九阴笑笑道:“好功夫我当然想学,可若非要立那誓言,这武功不学也罢,反正世上又不只你一门一派,精妙武功多了去了。”望着她道:“李姑娘你立了誓言,却当真也不想出去看看么?” 李莫愁别过脸,道:“我……我自然是会出去的,谁要在这古墓呆一辈子。” 陈九阴哈哈一笑,低声道:“好,我不会告诉你师父的。你想去哪里?” 李莫愁不似她见过红尘,一时却也说不上来,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听孙婆婆说世上属大理风景秀美,我若出去,一定先去大理看看,有空还要去去湘西。”陈九阴听见“湘西”两字,心中也是一跳,蓦然想起了那人,想起自己曾去湘西的情景。这两个少女各怀心事,却久久都没有说话。 良久,陈九阴笑道:“那若有机会咱们可外面见了。明日我就走了,李姑娘,再见。” 李莫愁哼了一声道:“你得意什么。”迈步离开,听见陈九阴在她身后哈哈大笑,张口唱道:“念几声南无佛,恨一声媒婆,婆婆呵——嗳!叫一声没奈何。”这原是尘世戏文,名曰《思凡》,李莫愁从没听过这些戏文小曲,听她唱得动听婉转,想捂住耳朵不听,却又不由心生好奇。 “……一个抱膝舒怀,口儿里念着我。—个手托香腮,心儿里想着我。一个眼儿倦开,朦胧觑目看我……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寻一个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心不愿成佛,不念般若波罗阿弥陀!” 李莫愁低低骂道:“淫词浪曲!”听得面红心跳,加快脚步离开,却听她的声音仍在丝丝传来,扰人心魄。 次日陈九阴与林姑娘孙婆婆告别,离开古墓。这次一路南下,却不想太早回到铁掌帮,只想四处散散心。她一人游游山玩玩水,只觉说不出的快乐。 不知不觉又已过了数月,这日,陈九阴在一处饭铺中打尖。店小二端着盘子,笑道:“牛肉面来啦,姑娘慢用。” 陈九阴微微一笑,拿起筷子,刚吃了两口,忽闻店中有人说道:“嗳,你们听说了么,这次华山论剑,夺魁的居然是个疯子。” 陈九阴心中一跳,向那边瞧去,只见是另一桌上的三四位客人,瞧模样都是武林人士。 另一人道:“什么疯子,不要胡说,我怎么听说这次的天下第一是个后起之秀,叫做郭靖。” 前一人道:“怎么是我胡说?我亲眼见到的。这次论剑一共也没几人,那郭靖只是说得好听,洪七公与黄药师一个是他师父一个是他岳父,他们自家人打得开心让给这小子的,哪能承认天下第一的名号让一个疯子夺去?告诉你们吧,那天上午我们铁掌帮就到了华山,上山去的时候看见那西毒欧阳锋从山上很惊慌地跑下来,已经发了疯了……” 第三人插口道:“你们铁掌帮也去华山了?”陈九阴心中也一惊,不知那个人居然是铁掌帮弟子。 那人喝了口酒道:“嗨,别提了,我们老早就从帮里出发了,论剑那日赶到华山,要找我们帮主和大小姐。” 旁人奇道:“你们帮主失踪了?” 那人点头道:“可不是么?可是后来我们打听,帮主还有人见过,说他与一个老和尚一起走了,可是大小姐却不见了。” 又有一人道:“别说什么大小姐的,快讲讲华山论剑啊。” 那铁掌帮的弟子道:“对,你瞧我……我们到了山上,却见欧阳锋竟然害怕自己的影子,被影子追着跑,嘴里还喊着‘我输了,别追我……’满山里都是他的回音。”此时虽然青天白日,众人坐在饭铺之中,背后也不由生出一阵寒意。 良久,一人问道:“西毒怎么会疯了呢?” 那人翻了个白眼道:“我怎么知道,多半是走火入魔了吧?越大的高手疯起来越厉害,唉……我们上去的时候亲眼看见,黄药师和洪七公也都坐在地上,似乎好不容易才将他吓走,黄药师的手指头都被那疯子咬伤了。” 面条凝在一起,已经凉了。陈九阴呆呆听着,一滴眼泪忽然落到碗中,回过神来面上已是清泪两行。她那时心灰意冷,不想再去报仇,却并非不恨了,没想到欧阳锋居然会成了一个疯子,而郭靖也在华山大出风头,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又是痛快又是难过。 那人又道:“咱们谁也没想到,说好日中之时才开始的华山论剑居然这么早就结束了,更没看见我们帮主。我们丁舵主过去与郭靖一打听,听说他们前一天晚上就都走了。唉,就差了一天,可苦了兄弟我们,在华山附近前前后后一口气找了大半个月,上哪去找那大小姐的影子?” 陈九阴听到此处心中一惊,擦去眼泪,一时有些发怔,想不到丁斩修竟也带人前去华山寻找自己。细细一想,自己下华山便入了活死人墓,那里与世隔绝,的确哪能让人找到?累得他们一番白白辛苦,好生过意不去。 “后来舵主只能先回去了,却命我们还要四处找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大半年可把老兄我累得够呛,谁知道那姑娘上哪去了……” 陈九阴听到此处,留了银子,忽然起身走出饭铺,上马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