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陈九阴离了铁掌帮,转眼已经过去九年。 这九年之中,她去过很多地方。北至苦寒冰原,南至海外仙山。既是自己经历,也是想寻访义父的下落。她见识过草原的辽阔,也见识过大漠的风光,只是独独不再踏足湘西。 这九年中有些习惯也在悄然更改——她再也不肯喝酒,却渐渐喜欢上了赌钱,也偶尔会去玩两把。 她不承认这些事情来自何人。 她也几乎每年都会去终南山拜访林姑娘,成了活死人墓的熟人。每一次在古墓呆上十天半月,对林姑娘讲讲这些年又去了什么地方,见到过什么稀奇有趣的事。不论在外心情如何,一回到这幽幽古墓里,仿佛所有的事情就都平静了。每次不论她说什么林姑娘也无甚波澜,只是静静听着,一如过去的许多年。有时候呆在林姑娘身边,或许看她练剑,或许什么都不说,望着她端端静静的眉眼,如水月观音,宝相庄严,自己心中也变得难得的安然。她很多次想将丁斩修的事情说给她听,但终究还是按下心事,一字未提。这古墓之中无男女情爱之念,说了也是徒增烦恼。这是她自己的秘密,终究不愿对人言,纵然对林姑娘也没有开口。 她也不是没想过若是把那没拜完的师重新拜了,后半生也像林姑娘一样遁入古墓,与世隔绝也没什么不好。但想归想,终究还是呆上十天半月便闷得发慌,只能明年再见了。 就这样已到第九年,这一年,又到了她拜访古墓的时候,只是那时陈九阴不知道,这一次竟会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林姑娘。 这一年陈九阴从西域雪山回来,如往常一样,计算路程,再过几日便可到终南山。每一次去古墓拜访故人之前陈九阴的心情都很好,这次也不例外。她从西域带了一对冰蟾,想要送给林姑娘与龙儿。路上耽搁了几日,总算到了陕西境内。这一天在饭铺中打尖时,忽然听见外间有个女子声音道:“给装六个馒头,快一些。” 陈九阴闻声一惊,只因那声音竟酷似李莫愁。急忙抬眼一看,见外面果真有个杏色的道姑身影一闪而过,颇为慌张。 陈九阴心中诧异,如果是李莫愁的话,她为何这么慌慌张张,难道结了什么仇家不成?而且她去的似乎是古墓的方向,难道是闯了祸了才想起师父,回来避难么?初时她回古墓也少少提过李莫愁的事,后来见林姑娘也没什么法子,不想徒惹她苦恼,也不再提。这些年李莫愁在江湖上的名号已经越来越响,得了个“赤练仙子”的外号,能将她追成这个样子的这世上只怕也没有几人,难不成是…… 想到这里她再不敢多耽,起身追了出去,四处一望,却已不见了李莫愁踪影。打听了一下,知道了个大概方向,急追而出。 两人一追一走,已经奔进了深山。陈九阴在山路上走着,见已近黄昏,正犹豫是继续找李莫愁还是尽快赶到古墓里,忽闻耳边一股风声直逼而来。 陈九阴向后凌然一闪,五指成爪也待还击,看清了对方竟是李莫愁,怒道:“是你!” 李莫愁此时也是喘息未平,惊魂方定,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她。收起拂尘,亦怒道:“你跟着我干什么?也是来向我寻仇的么?” 两人九年未见,彼此容颜却均无什么更改,各都年纪渐长,增了几分成熟,犹胜往昔。陈九阴不知什么叫“也”来寻仇,道:“谁在追你?” 李莫愁上下看了陈九阴几眼,见她的确不像来找自己麻烦的,似乎松了口气。她此时强敌在临,最怕再遇对头,没好气地看了陈九阴一眼道:“关你什么事。”迈步要走。 陈九阴追上去道:“你想把敌人引到古墓里去么?你置你师父师妹的安危于何地!” 李莫愁身子顿了顿,道:“师父会来接我的。” 陈九阴听见林姑娘已有准备,心下稍安。她本来也要到古墓去,这事既然给撞见了必然也要管上一管,当下展开轻功,与李莫愁一前一后向古墓掠去。两人九年未见,功力自然都有所提升。陈九阴追到她身边,道:“到底是谁在追你?” 李莫愁“哼”了一声,没有说话,陈九阴见自己这一开口,竟被她落下了不少,也不再说话,专心奔跑。九年前沅江一战两人没有分出胜负,但自己这些年灰心疏懒,或许不如她勤苦用功,如今若再一战会谁胜胜负也未可知了。 两人跑了许久,陈九阴见自己轻功总算还没被她落下,毕竟没给义父丢人,心中暗喜。两人已经来到古墓之外不远,陈九阴望见前方路上果真有个身影在不住眺望,心下一喜,低声叫道:“林姑娘!” 林姑娘奇道:“九阴?”眼前一花,两个身影先后落在面前,见李莫愁也在后边,当下顾不上与陈九阴说话,走过去道:“莫愁。” 李莫愁望见师父,垂下目光,一时不敢与她对视,站在原地,低低唤了声“师父”。 林姑娘略一点头道:“别说了,快进墓。” 李莫愁跟上林姑娘,陈九阴呆了一呆,刚也要跟上,忽闻一阵喋喋怪笑,声如钹锣,铿锵刺耳,似乎忽然地底下钻出来一般。三人一起转身,只见一人双手各持一块石头,头上脚下地拔地而来,几乎看不清他怎么移动的,只是笃笃笃的一阵响声,竟比人正常奔跑还快,片刻人已经快到面前。 三人心中一时都咯噔一声,陈九阴瞧见李莫愁惊恐万分,她从没见过李莫愁这种神情,而这人竟能令她怕成这个样子,心下也是一沉。再一瞧时,一时周身血液仿佛都凉了,脸上的表情却比李莫愁还要复杂几倍。原来那怪人虽头上脚下,但是她看见那人身材样貌,虽多年未见,她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浑然竟是西毒欧阳锋! 再跑显然来不及了,小龙女和孙婆婆还在墓中,若是将此人引进墓去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林姑娘望着前方,面色凝重道:“今日我派遭此强敌,九阴,这不关你的事,你早些离开吧。”顿了顿,又道:“倘这一遭我们没死,他日你再来拜访定当倒履相迎。” 林姑娘性子内敛,生平不善言辞,这两句话已是极大感情。陈九阴心中一涩,又是感动又是酸楚,凄然笑道:“你可知此人是谁?” 李莫愁道:“此人是西毒欧阳锋,难不成你也认得他?” 陈九阴摇摇头道:“他便是我杀母仇人。”忽然仰天一笑,取下腰间的白蟒鞭道:“今日莫说要帮的人是你林姑娘,便是我和他单独遇上,也没有就这么错过去的道理。”她说这番话时眼中已无忧伤,只有生死之间的大气坦荡。林姑娘与李莫愁不由望了她一眼,亦觉被她气度感染。林姑娘点点头,微一笑道:“好,既如此你便与我共同御敌。” 陈九阴也微微一笑,彼此这一笑之间,已将生死安危尽皆放下。 转眼间那人已到面前,满脸花白短须,如银似铁,高鼻深目,赫然就是欧阳锋无疑。此时他双手还撑在地下,头下脚上地倒立,嘴里还叽里咕噜地说着不知是什么怪话,甚为诡异。李林二人尚不明真相,陈九阴瞧他神情异常,举止怪异,心中却是一沉,忽然想起那年华山论剑之后她曾经听闻欧阳锋疯了,瞧他此时这模样,倒的确像是失心疯了,想不到江湖流言竟是真的。可虽然他已经疯了,仍旧极为危险,心中无一丝轻松,想到昔年连黄药师与洪七公都不是他的对手,心情反而更加沉重了几分,不知怎么才能将这个疯子打跑。 但她毕竟也有几分胆色,何况气势上不能先失了人,在林姑娘耳边轻声道:“你放心,今日是以三敌一,咱们不一定会死。” 林姑娘略一点头,站定道:“阁下为何追我徒儿?” 欧阳锋依旧是倒立,此时似乎觉得自己倒竖而旁人直立,看不清楚她们三人,忽然收了双手,直立起来,一双怪目不住在三人脸上扫来扫去。 陈九阴低声向李莫愁道:“他老是这么倒着么?” 李莫愁点点头,苦声道:“他若不是这么疯疯癫癫,我哪还能撑到这里,早就被他捉住了。” 欧阳锋道:“她是你徒儿?”目光在陈九阴面上停了一下,最终落在李莫愁身上。陈九阴见他显然已经不认得自己,可是想到那年桃花岛上发生的恐怖事情,还是不由一阵胆寒。当年若不是杨康,只怕她早就死在欧阳锋手里了。 林姑娘点点头,欧阳锋眼珠转了转,怪笑道:“好啊,好啊……” 陈九阴见他眼珠转动之时神色有异,忽然高声道:“小心!”抢去挡驾。话音未落,欧阳锋已正面一掌向林姑娘打出! 林姑娘武功虽高,一生几乎从没与人交过手,不识人心险恶,更加想不到欧阳锋会这般上来便要杀人。陈九阴喊她时林姑娘虽已提了精神,但他出手毕竟太快,被陈九阴向后一拉,这一掌虽去了三分力道,仍是受伤不轻,登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陈九阴拉开林姑娘,挡在二人身前。李莫愁叫道:“师父!”抢到林姑娘身边扶住她,欧阳锋望着陈九阴,桀桀怪笑道:“你是谁,敢来跟我打架。” 陈九阴一言不发,银光一闪,施展开白蟒鞭与他招架。她此时已不像从前那样冒冒失失,知道万不可与欧阳锋这般高手离得太近,只用白蟒鞭将几人之间的距离控制住。欧阳锋喉中发出一声怪音,手脚并用,避开鞭稍踏圈前进,几个起落已闪电般将她鞭子捉住! 陈九阴生平还是第一次被人这般捉住兵器,仗着这蟒鞭还算长,一时没有受伤,当下提气沉力,不让他把蟒鞭拉走。一股强大内力自鞭上传来,几乎再难把持,掌中竟要握出血来。欧阳锋终究心智不似常人,竟也不再近前,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捉着鞭子站在原地高声怪笑,笑声竟将周遭树叶也震得一阵颤抖,只震得人头皮发麻,心神欲裂。 李莫愁拂尘一卷,斜斜滑过,攻向欧阳锋,直刺胸前大穴。欧阳锋一手仍握着陈九阴鞭子,另一手向李莫愁横切而去。他这稍一分神,鞭上力气松了,陈九阴忽然使力,将欧阳锋拉开半步,这一切给李莫愁仰身躲过。欧阳锋目光向陈九阴一扫,手上加力,似要将她拉到身前击毙,李莫愁拂尘却又攻来。两人轮番而进互相照应,一时竟拖住了七八招。 林姑娘忽然道:“九阴莫愁小心!”只听嗖嗖两声,似乎是什么极细小的暗器破空飞过,金光微微一闪,竟看不清楚,原来是古墓派的独门暗器玉蜂针。 若是她不出声,这一下或许真可得手,可她心思单纯,提醒陈九阴与李莫愁小心,却也让欧阳锋有了提防,向后一仰避过。 陈九阴鞭上力气忽失,向后跌出。林姑娘迎上来,一手托住她,一手又发出几枚玉蜂针,将李莫愁也拉了回来。李莫愁亦发出几枚冰魄银针,师徒二人针针连发将他逼住,三人向古墓门口奔去。陈九阴来不及收,蟒鞭仍有一半拖在地上。白驼山瞬息千里之轻功果真名不虚传,身后只闻欧阳锋转瞬又至,白蟒鞭竟给他踩住。 另两人身上暗器已经发完了,陈九阴一咬牙,忽然松手,头也不回地伸手入怀。她身上没有暗器,忽然摸出两只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活物扔向欧阳锋。 欧阳锋见她这次居然不跟自己角力,竟连兵器也不要了,心下一愣,忽然又见两只冰蟾向自己飞来,不由一手一只捉在手里。这冰蟾是西域之物,欧阳锋瞧着冰蟾,面上忽然露出一阵困惑的神色,似乎想起了什么。就这片刻的空档,三人总算平安逃进古墓之中,关上了门! 入墓甬道原本极窄,只容一人通行,三人先后进入,互相拉扯着站稳身子,彼此看了看,都是一阵心有余悸。 方才委实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李莫愁颤声道:“师父……我们怎么办?” 林姑娘此时面色也已白如宣纸,道:“你已经回来了,就算了吧。” 陈九阴忽然道:“不行,他一定会再冲进来的。” 果然,话音方落,只听欧阳锋人已到了石门之外,正扯着嗓子,不住叫嚷挑战。前言不搭后语,说的话几句清醒,夹几句疯言疯语。 陈九阴神情一凛,林姑娘见果然给她说中了,也是微微一惊。孙婆婆此时也拉着小龙女奔出来,两人望见林姑娘,都不由大惊失色。小龙女快步奔过来道:“师父,你怎么啦!” 林姑娘勉强对她一笑,摇头道:“师父没事。”喘息对孙婆婆道:“快将龙儿带进去,你们关好门……不要出来。”此时孙婆婆固然老泪纵横,小龙女也是目含泪光,但她一向不违师命,见师父神色坚决,不敢再多说一句,乖乖与孙婆婆回去。 李莫愁低声道:“陈姑娘,怎么办?”陈九阴定下神来,道:“别慌,不要慌……咱们先去找两柄剑来,再多拿些暗器。”三人脚下移动,向古墓深处走去。林姑娘边走边放下了几处机关,陈九阴见她脚步虚浮,急忙扶住她道:“林姑娘,你没事吧!” 林姑娘勉强摇摇头道:“不碍事。”三人到墓中,林姑娘拿了剑,又取来许多玉蜂针与冰魄银针分与李莫愁。陈九阴白蟒鞭掉在外面,也只能暂时以剑充手。瞧见她们分发暗器,低低道:“你们这些针上有毒么?” 林姑娘道:“以玉蜂尾刺上毒液炼过。” 陈九阴心下沉吟,仅以玉蜂尾后针,常人也不至致命,莫说敌人是号称西毒的欧阳锋。但此时说出来也只是自乱阵脚,蜂毒也总聊胜于无,便按下不提。 李莫愁忽然道:“我这里有毒。”略有心虚地从怀中取出一小瓶毒液。林姑娘站在一旁,淡淡望了一眼,便不再看。古墓派中虽也利用玉蜂之毒,但从不专注炼毒,她这些东西自然是在外面学的。 陈九阴喜道:“总算你还有些用。”让她将冰魄银针在毒液之中浸过,虽然时间仓促,总算比玉蜂之毒强烈一些。 李莫愁小心准备冰魄银针,林姑娘忽然道:“九阴,过来。” 李莫愁与陈九阴抬头,均怔了一怔。李莫愁心有不甘地看了陈九阴一眼,却只能闭紧嘴唇,装作没听见地继续浸毒。陈九阴见林姑娘神色郑重,显然有话对自己说,随她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