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亮,陈九阴醒来,走出石屋。昨晚黑暗之中没看得清楚,此时见原来四周草木青翠欲滴,繁花似锦,一路上风物俱佳,此处竟是个罕见的美景之地。缓步其间,鼻中只闻阵阵花香,路旁仙鹤二三、白鹿成群,松鼠小鹿来去奔跃,尽皆见人不惊。信步其间,令人心旷神怡,如入世外桃源。转了两个弯,见前方道中两人并肩而行,一个是杨过,一个竟是昨日那绿衣少女。此时两人似在聊天说话,杨过一会儿一本正经,一会儿言笑自若,不知说了什么,竟将昨日那端俨自持的少女逗得红晕满面,笑容难掩。 陈九阴心中一笑:“好啊,你小子不在屋里,原来在这。”静立远处,见杨过不知又说了什么,那少女忽然满面绯红,发足急奔。奔出数丈却又停住,站在一株花树下垂下了头呆呆出神,过了片刻,微笑回头对杨过说话。两人又聊了一阵,朝阳渐渐升高,那少女蓦地惊觉,似乎很怕别别人撞见她与杨过说话,似与杨过告辞。杨过握住她手,在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示意安慰。那少女低下头,满面红晕,快步离开了。 陈九阴起初只觉有趣,后来瞧着杨过与那少女说话动作神情,瞧他言笑晏晏的模样,眼前仿佛看到昔日的杨康,呆呆望着二人,想起自己初遇杨康之时的情景,不由有些出神。 杨过向石屋的方向走回,忽然见到陈九阴在此,吓了一跳道:“陈姑姑。” 陈九阴上下瞧了他几眼,道:“大清早就跑来逗人家小姑娘,你小子还真是风流多情,与你爹一个德行。” 杨过见她板着脸,似乎不喜自己的行为,有些忐忑道:“姑姑,我没有。” 陈九阴反笑,望着那绿衣少女远去的地方,道:“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杨过道:“公孙绿萼。”话一出口却反应过来陈九阴乃在试探于他,略一汗颜。 陈九阴笑道:“好啊,连闺名都告诉你了,聊得不错么。”其实她看得出杨过对小龙女一往专深,并不同于杨康,但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天性中就带了父亲的三分轻薄无赖,虽无歹意,但见到美貌少女时就喜欢招惹一下,调笑几句,惹得人家意乱情迷为乐。 杨过抱赧一笑,道:“这位姑娘人不错的,不是那么不近人情。”说着却轻轻叹了一声。陈九阴知道他念及小龙女,也叹道:“龙儿不在,你瞧谁都像龙儿是么?你这孩子,倒比你爹爹痴情得很。”看着他,笑笑道:“我们回去吧。” 两人走回昨日的石屋,尚未进门却已闻麻光佐大叫大嚷,埋怨清水花瓣怎能果腹。两人走进屋去,见石桌上果真堆了几盘花瓣当做早餐,人人都吃得愁眉苦脸,暗暗好笑。 陈九阴拿起水杯来喝了一口,含笑道:“外头有不少仙鹤野鹿,麻兄若是胆子够大,不妨给咱们大伙捉几只来当做早点。” 旁人见这冷冰冰的仙子平素对谁也不理,此时竟与杨过一同散步回来,本就有些诧异,此时更见她居然心情不错地与麻光佐开起玩笑来,更加大感惊奇。旁人自然不知她与杨过渊源,纷纷瞧向杨过,心道陈九阴终归也是个女人,这俊俏小子果真有些本事,竟连这位前辈也哄得心花怒放。只有麻光佐没这些心思,听说外边竟有野味,提起铜棍便要出去。 金轮国师笑道:“人家豢养生灵,乃为风雅。咱们在人家府上做客,麻兄切莫做这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之事了,请暂且忍耐一日。” 众人正说着话,门外脚步声响,走进一个绿衫人来,拱手躬身,道:“谷主请七位贵客相见。” 七人随着那绿衫人向山后走去,行出里许,忽见迎面绿油油的好大一片竹林。北方竹子极少,这般大的一片竹林更属罕见。七人在绿竹篁中穿行,闻到一阵淡淡的竹叶青香,登觉烦俗尽消。穿过竹林,青石板路尽处,遥见山阴有间极大石屋。两名绿衫僮儿手执拂尘站在门前,一个前去禀报,另一个开门迎客。 石屋中出来一个身穿绿袍的长衫老者。身材极矮,高仅四尺,最奇的是一丛胡子直垂地下,几触地面,身穿墨绿布袍,腰束绿色草绳,形貌古怪。陈九阴瞧他年纪,不大可能是绿萼父亲,不由好生好奇,不知此处谷主是何等样人。那老者请七人在大厅西首坐下,朗声说道:“贵客已至,请谷主见客。” 只见后堂转出十来个绿衫男女,在左边一字排开,公孙绿萼也在其内。陈九阴心中暗笑:“阵仗倒是不小。”她少年时常见铁掌帮帮主之排面,却也不以为然。又隔片刻,屏风后转出一人,向西首七人一揖,坐在东首椅子上。约莫四十五六岁年纪,颌有微髭,面目英俊,举止潇洒。只这么一揖一坐,便有轩轩高举之气概,只是面皮蜡黄,容色虽然秀气,却脸色枯槁,略有病容。身上一件崭新的宝蓝缎袍,在谷内弟子万绿丛中颇为抢眼。几个绿衣童子献上茶来,先前那长须老者垂首立在他椅子之侧。瞧这气派,自然便是谷主了。 公孙谷主袍袖一挥,端起茶碗道:“贵客请用茶。” 陈九阴见那一碗茶水之中漂浮着两三片茶叶,冷冷冰冰,几与清水无异,瞧着都觉寡淡,毫无饮欲,于这谷中养生之道还真是不敢恭维。麻光佐昨日便忍耐已久,却已发作道:“主人哪,你肉也不舍得吃,茶也不舍得喝,无怪满脸病容了。” 两人座挨在一起,陈九阴心中好笑,也对他点一点头,示意赞同。麻光佐憨憨一乐,瞧向谷主,那谷主却皮肉不动,喝了一口茶,说道:“本谷数百年来一直茹素,自彼祖上于唐玄宗时迁来谷中隐居,茹素之戒,子孙从不敢破。” 潇湘子忽然怪声怪气地问道:“那你祖宗见过杨贵妃么?”声音不知怎么竟奇特异常,尼摩星、尹克西等听惯了他说话,均觉有异。 谷主答道:“彼姓始祖当年确是在唐玄宗朝上为官,后见杨国忠混乱朝政,这才愤而隐居。” 潇湘子怪笑一声,道:“你们老祖宗当年一定喝过杨贵妃的洗脚水,要不是喝洗脚水反了胃,怎么不吃荤腥?” 此言一出,除了麻光佐鼓掌大笑,众人都不由得眉头暗皱。这句话自是向谷主下了战书,顷刻间便要动手。旁人都知道这潇湘子本来极为阴险,诸事都让旁人去挡头阵,今日怎么忽然转了性如此奋勇当先且不留颜面?陈九阴此时瞧不见潇湘子面容,只觉事有不对。 那长须老头走到厅心,面有怒色,道:“阁下既然定要伸手较量,就请下场。”潇湘子说了声好,仍坐在椅中,连人带椅越过桌子,登的一声落在厅心。陈九阴瞧他连椅飞跃这一下非同凡俗,更暗吃一惊,不知道今日这潇湘子怎么变得这么厉害。 长须老人道:“我姓樊,名一翁,请站起来赐招吧。”两名绿衣童子奔入密室,扛了一根一丈多长的龙头钢杖出来。 七人之中,杨过坐在最后,低低道:“姑姑,这钢杖两个童子扛着都嫌长大沉重,这矮子如何使得?” 陈九阴摇了摇头,但毕竟多见过些世面,道:“人不可貌相,莫要把人看扁了。倒是这潇湘子今日好奇怪。” 厅中央,潇湘子却理也不理,忽然从长袍底下摸出一把大剪刀来,道:“你可知道我这剪刀是做什么用的?这叫狗毛剪。” 陈九阴知潇湘子平素兵刃是根纯钢打造的哭丧棒,见他居然拿出这么一把剪刀来,略感稀奇。杨过却大吃一惊,道:“这是我的。” 陈九阴回头望他,奇道:“你的?” 杨过点点头,道:“是冯默风前辈给我打的,原本用来对付李莫愁拂尘的,何时竟给僵尸偷偷摸了去,我可半点也没知觉。” 陈九阴也微微一惊,只听潇湘子又道:“我早知这里有个长胡子怪物,因此去订造了这柄狗毛剪,用来剪你胡子。” 麻光佐与尼摩星纵声大笑,杨过剪刀虽然被他偷去,此时却也不由得笑出声来。陈九阴脑中却蓦地闪过一道惊雷,只觉这“潇湘子”与一个人那么地像,脱口道:“老顽童。” 她声音极低,旁人此时顾着笑,杨过挨着她却已听见,亦低声奇道:“姑姑你说什么,他是老顽童?” 说话间那“潇湘子”右臂闪电般伸出,往樊一翁胡子上剪去,樊一翁措手不及,钢杖猛撑,迅疾一闪,虽让开了这一剪,三茎胡子还是给剪刀尖头剪断。潇湘子甚为得意,左手提起胡子张口一吹,三茎胡子向桌上茶碗飞去,将茶碗击落地上,兵乓一声打得粉碎。纵声长笑,脸上却皮肉不动,笑得极为欢畅,脸上却阴森可怖,如活僵尸一般,令人惊异。 陈九阴盯着中央,更加确信此人必是老顽童周伯通假扮,一来潇湘子绝没这么大的本事,二来这行事作风也只有老顽童能干得出来。这一想来所有事情便都合理,只是不知真正的潇湘子被他弄到哪里去了。杨过见状,亦低声道:“是了,他还偷了我的□□。” 陈九阴定定心神,隐而未发,凝神观看二人拼斗,只见樊一翁挥杖横扫对手座椅,神力惊人,将那重逾百斤的钢杖挥得风声劲急。潇湘子左臂垂下,去抓钢杖杖头,同时右手之中剪刀张开,又去剪对方胡须。旁人都暗暗惊奇,陈九阴知这分心二用之能天下也只两人有,更加确信此人就是老顽童无疑。 两人又斗数合,“潇湘子”始终坐在椅中,一手剪刀张合,不住往樊一翁胡子上招呼,一手使擒拿手法乘隙夺他钢杖。樊一翁脑袋微晃,长须倒卷脱出剪口,反过来缠住剪刀。两人正纠缠不绝,突然大门口绿影晃动,一条人影迅捷抢进,双掌往“潇湘子”背后推去。身着绿衣,面如僵尸,却不是真正的潇湘子是谁? 陈九阴不禁莞尔,低声对杨过笑道:“正主来了,瞧着吧,这下可有趣了。”只见“潇湘子”左掌放开杖头回转,往来人肘底一托,登时将那人掌力化解。樊一翁惊讶中退在一旁,但见两个面如僵尸一般的人砰砰嘭嘭,斗在一起。 杨过一笑,跃到厅心,朗声道:“老顽童,还我的面具剪刀。”伸手去夺他手中大剪。 周伯通哈哈大笑,拉下□□,连剪刀一起掷向杨过,道:“玩的够了,我去也!”双足一蹬,疾往梁上蹿去。奔到厅口,谷中弟子却又张开渔网向他兜来。众人只见人影一闪,周伯通抓起樊一翁与麻光佐二人掷入网中,身法奇快。等四名弟子收网时他早已窜出,委实声东击西,神出鬼没。 众人给周伯通这般闹了一场,见自己这么多人也合力也没擒住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都有些脸上无光。各人却也不再提,金轮国师起身拱手道:“我等蒙谷主盛情厚待,本该多所讨教,但因在下各人身上有事,就此别过。” 公孙谷主亦拱手道:“敝处偏居穷乡,数百年来外人罕至,今日七位贵客同时降临,小弟三生有幸。今日午后,小弟续弦行礼,想屈各位大驾观礼,不知各位可否应允。” 原本各人均觉既然事情已了,再耽下去也无趣味,可人家好言相邀,却也不能太过不近人情。麻光佐道:“有酒喝么?有肉吃么?”谷主还未答话,却见杨过双眼忽然怔怔地盯着厅外,神色古怪复杂之极。 陈九阴低声道:“过儿,怎么了?”顺着杨过目光一望,却也吃了一惊。只见一个白衣女子缓缓地从厅外长廊上走过,面色苍白,睫毛下泪光闪烁,走得几步泪珠便从面颊上滚下,恍然出神,始终没向大厅内众人瞧上一眼。 杨过忽然蹿了出去,大叫道:“姑姑!”急跃而出,拉住她手,却忽然扑倒在地,似乎遭受了极大痛苦。那白衣女子也惊呼一声,坐倒在地,身子颤抖,几乎晕倒。 这一来大出所有人之意料,杨过将那女子搂在怀中,叫道:“姑姑,你怎么啦。”那女郎缓缓睁眼,站起身来,冷冷地道:“阁下是谁?你叫我什么?” 杨过大吃一惊,道:“姑姑,我是过儿啊,怎……怎地你不认得我了么?” 那女子冷冷望了他一眼,道:“我与阁下素不相识。”说着走进大厅。 陈九阴先前一直在旁,未发一言,此时忽然朗声道:“龙儿,你不认得他,可还认得姐姐我么?”缓缓走到小龙女身前。 小龙女望着陈九阴,惊讶之中露出痛苦的神色来,有些慌张地摇头道:“我不认识你们,你们认错人了。”到谷主身旁坐下,陈九阴却已瞧出她这几步之间身子轻颤,似乎极力克制。 杨过急道:“陈姑姑,你瞧我姑姑她怎么了?” 陈九阴微微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忽然笑道:“敢问谷主,这位美人是谁?” 公孙谷主面露喜色,道:“她便是兄弟的新婚夫人。” 此言一出,不仅陈九阴心下大惊,杨过更如被人点中穴道,周身动弹不得,大声道:“姑姑,你瞧瞧我,我是过儿啊。”小龙女却仍不理睬各人,慢慢地倒了杯清水,慢慢地喝了。陈九阴瞧她独不敢瞧杨过与自己,衣袖轻颤,杯中清水溅湿了衣衫却全然不觉,更加确信其中有事。虽也有五年没见,但这白衣女子必定就是小龙女无疑。先前她也曾嘀咕莫非是龙儿得了什么离魂之症,但瞧她种种反应,必是故意装作不认识杨过。同为女子,女子口是心非起来是个什么样子她太清楚了,瞧这情状,也不像是有什么把柄被公孙老儿拿在手里,想来想去一定是因为黄蓉之劝才令她如此,心中一气。她听见公孙谷主称小龙女什么“柳妹”,向她介绍众人,又向众人介绍他与小龙女结识经历:原来半月之前小龙女练功走火倒在山脚之下,被公孙谷主相救,这才有今日之事。 金轮国师插口笑道:“正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想必柳姑娘由是感恩图报,委身以事了。那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 陈九阴早就瞧出这金轮国师巴不得杨龙被人拆散,此言似是奉承谷主,实则有意刺伤杨过。果然,杨过听闻此言,全身发颤,忽然一口血喷在地下。小龙女见此情状,霍地站起,似乎想要伸手扶他,却终于强自忍住,也是全身颤抖,一口鲜血吐在胸口,白衣上一片赤血殷然。陈九阴见这两个孩子相继呕血,心中一沉,知道只因二人古墓派内功一路最忌心情大起大落,否则便会热血逆涌,伤及自身。 公孙谷主见状怒道:“你们给我出去。”伸手欲扶小龙女。小龙女脸色惨白,摇摇晃晃地待要走入内堂。陈九阴扶起杨过,忽然道:“你不想他遭世人唾弃,可你以为你离开了他他就会快活么?你要嫁给旁人,非但令自己一生痛苦。他爱你至深,没有你他更生不如死。你看看他,你又何必说这些违心之言?” 她一番话说得众人都不由静了下来,小龙女背影一颤,钉立原地。她心中本已动摇万分,陈九阴一番话,更是句句击中她心结,不由转过头来,道:“真的么?” 公孙谷主脸色愈发铁青,双手连拍三下,道:“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