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通宝与完颜萍与王铁枪庙找到陈九阴,一路快马加鞭西行,数日后终于赶到湖南境内,经过昔年铁掌峰,再走一日便到湘西地界。次日清晨,但见周遭山高峰险,景色动人,已快到还魂关。 数日来陈九阴始终躺在马车里,毒性虽一时没再发作,然始终虚弱昏沉,水米难进。今日终于撑到此地,但见云蒸霞蔚,山水依旧,仿佛一切都不曾更改。山谷之间,似有山歌声音悠悠回响,萦绕不绝。 ——“郎上坡哟,姐儿上坡哟喂,叫声哟,哥哥儿哟。情郎哥哥哟,你等等我哟喂。” “姐姐你看,咱们到还魂门了。平安过了还魂门,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通宝,”陈九阴勉强睁了睁眼睛,轻声道:“什么声音?” 丁通宝一怔,道:“没什么声音啊。” ——“我走三步来,退两步哟喂,不是哟,等你哟……” “有人,有人在山上唱歌么?” 完颜萍亦摇头道:“师父,没有歌声啊。”见陈九阴显然神志不清,竟已出现幻觉,神色不由凝重起来。 “你们听……郎上坡哟,姐儿上坡哟喂……”陈九阴轻轻哼唱起来,声音渐低,又缓缓合上双眼。众人不由面面相觑,丁通宝呆了片刻,忽然道:“没错,姐姐,你听见歌声了对吗!丁大哥就要来见你了,你撑住啊。” 陈九阴微微一笑,双目渐渐闭上,听见身边众人呼喊,却再也无一丝力气应答。终于沉入一片黑暗,再也不觉痛苦。似乎过了很久,昏迷之中,好像有人将自己抱在怀里,听见他在说:“小鱼,别怕。” 是谁呀?是你么,丁斩修? 你不会死的,别怕。 对不起。你……别走。 别怕,很快就会好的。 你不要走…… “丁斩修。” 再醒来时,也不知过了多久。陈九阴睁开眼,瞧见四周,自己似乎躺在一间石屋之中。向旁边一望,完颜萍正守在自己身边,通宝也坐在屋中,以手支颐,似睡未睡。 陈九阴动了动身子,坐起身来,忽发觉恍若新生,虽然周身无甚力气,但再无疼痛缠绵之感。又觉腕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抬起手腕一瞧,一只棕色玉镯竟套在自己手腕之上,竟是少年时义父赠与自己,后又被丁斩修脱去那只。茫然之间完颜萍已经醒来,丁通宝亦猛然起身走到床前,惊喜万分道:“姐姐,你好了?” 完颜萍多年来陪伴陈九阴身边,于她病情再清楚不过,瞧见她面色果与先前判若两人,喜声道:“师父,你真的好了!毒性已尽除了。” 陈九阴走下地来,道:“萍儿,是谁将我医好的?”看着通宝,急道:“丁斩修呢,他人在哪?”此时心中激动热烈,可即便是想到丁斩修的时候也无半分不适,看来情花毒果真已完全解了。 丁通宝一顿,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道:“他……”再一瞧完颜萍,也是一般欲言又止的神色,两人你瞧我我瞧你,吞吞吐吐,似乎谁也不敢说话。陈九阴面色渐渐冷下来,道:“你们有事瞒着我,是不是?” 丁通宝走上前道:“姐姐,你先别急……” “丁斩修呢?” 完颜萍眼眶一红,终于忍不住道:“师父,丁寨主他……他求落花洞女给你换了血,现在他身中情花剧毒,不知道……” 陈九阴睁大眼睛,道:“他人呢,现在人在哪!” “恐怕还在落花洞女处吧,那里不让别人接近,连我们也不能跟去,今日早晨才有人将你送回来……”话还没有说完,陈九阴已发疯似地冲出门去。 “姐姐,你不认识地方!”通宝在身后高呼之时,她早已去得远了。 陈九阴一路奔跑下山去,但见朗朗晴天,正刚过清晨。跑出很久忽才想到自己对此地一无所知,只知道那“落花洞女”四字。但心急如焚,不欲再原路返回,到了三四里外的市镇上,欲打听落花洞女的消息。 “敢问可知道落花洞女住在何处?”陈九阴走到一卖银饰的摊子之前问道,那小贩茫然摇头,似听不懂汉语。又拦住一挑担的货郎寻问,那人面露惊恐之色,一阵摇头,快步离开。又如此这般打听良久,此处熙熙攘攘虽然人多,可不是语言不通便是口音难懂,打听了好一阵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陈九阴颓然坐在街边,望着来往之人,想起那面露惧色的货郎,忽然觉得事情不对。霍地起身,又远远走到另一处买卖之地,气定神闲地走到一卖毛皮的板车之前,伸手摸了摸车上货物,道:“这皮货怎么卖?” 卖皮货那大汉目中一喜,正要开口,陈九阴心知他果然能听懂自己的话,忽然道:“你知道落花洞女住在哪么?” 那大汉立时亦一阵摇头,似乎听到了什么极为害怕的事,不知以湘西方言说了什么,反复重复着一个劲推她快走,架起板车,逃得倒比马车还快。陈九阴心下馁然,正茫然行路,忽听见一阵吆喝卸货之声,顺声望去,见是七八个汉子在朗声说笑,肤色黝黑,背上背着红缨马刀,瞧打扮是马帮之人。 此时三辆车板上已捆满货物麻袋,为首的一名精干老汉蹲在一边,拨弄柴火,往锅中加些糯米,似乎正在熬什么东西。陈九阴缓缓走上前去,见那老者抬头看她,道:“这茶多少钱一碗?” 那老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随手从锅中舀了一碗,笑道:“一碗茶而已,要什么钱,可你若能喝得下去我老董便服你。”说着将碗递到她面前。 陈九阴虽是试探搭话,可委实亦有些渴了,暗一皱眉,接过碗来,饮下只觉气味果真有些奇怪,但尚能接受,道:“可否再来一碗?” 那老汉见她喝了,笑道:“好,马帮茶不是人人都能喝下去的,姑娘不是一般人。”又替她盛了一碗。此时茶已熬好,货也备得差不多了,众汉子纷纷过来,喝碗茶便要上路。陈九阴接过碗来,望着车上,道:“车上卖得什么货?” 董老汉道:“便是些烟土茶叶还有盐巴。” 陈九阴默了片刻,终于道:“敢问您知道落花洞女住在哪吗?” 此言一出,身边忽然安静下来,方才还在喝茶说话的汉子们皆面色一变,齐齐看向陈九阴。那老者神情亦郑重起来,指挥众人准备上路,站起身来,低声道:“姑娘,你打听落花洞女做什么?”也未待她回答,跟着又道:“我瞧你是外来的,老头子劝你还是莫要去找落花洞女。” 陈九阴急道:“我当真有比命还要要紧的事情,求您告诉我她在哪。” 那老汉沉默片刻,终于道:“那地方倒不远,午前便能到了。喝了马帮茶,我等顺路可捎你一程,你若放心便上车来。” 陈九阴心中一喜,连声谢过,坐上车去。不久马帮已出了市集,行入山林。 “其实姑娘你想找落花洞女的住处一点都不难,在咱们湘西,十个人里九个都知道她住在哪,只是那里遍布毒虫毒瘴,没人敢去。我也只能稍你一程,到落花峒一带你便要自己走了。” 陈九阴一呆,道:“为什么?落花洞女究竟是何方神圣?” 董老汉见她果真什么也不知道,摇摇头,缓缓说了。原来百年之前那落花峒原是湘西养蛊圣地,后来渐渐便成了湘西最诡秘可怕的门派,据说每代选出一名美丽女子成为落花洞女,其蛊毒邪术名列湘西三邪之首,更有无数诡异传说,这才令湘西百姓个个讳莫如深,避之不及。 “湘西三邪……”陈九阴喃喃道,“是赶尸,蛊毒,落花洞么。” “不错。”董老汉奇道:“你还知道这些?原来你也并非一无所知。” 陈九阴淡淡一笑,道:“很多年前有人与我说过赶尸的事情,可没说过落花洞女……那落花洞女有名字吗?她老人家如何称呼?” “这个我也不清楚,听说每一代的落花洞女都叫落花,但是你若见了她千万别这么叫,要尊称一声女神或者神女。” “都叫落花?”陈九阴一呆,想起丁斩修的母亲也叫落花,不知与落花洞女有何关联。想了想,又道:“老伯,您见过落花洞女么?她不是很美丽的女子吗,真有那么可怕?” 董老汉道:“奇就奇在这里。”望了一眼身后,见众汉子都在说话放歌,低声道:“落花洞女每隔数年都会出来采集五毒蛊花,我确实有幸见过她……非但我见过,连我爷爷小时候都见过她!那时候她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活了多久了。只是见过之后让人觉得,她好像长得很美,又好像根本想不起来她长什么样。” 陈九阴默默听着,虽将信将疑,可也觉有些后脊发凉,不再多问。又走了一个时辰,山路略平坦了些,再走一段便要下车。那老汉将地方对陈九阴说了,告知她如何行路,听起来果真并不难找,只是嘱咐她小心路上毒虫。陈九阴心下记了,再次谢过。 “嘿……”旁边一名中年汉子忽然不知说了句什么,众人一齐看向那人,发出一阵嘘笑。陈九阴一呆,隐约听见那人言语之中有个词很似汉语“小鱼”之音。瞧众人笑得开心,不由亦微笑道:“董老伯,他说什么呀,你们为何笑他?” “他说这次换了银子,要找银匠好生打件首饰带回去,他家小鱼见了一定欢喜不尽。大家自是笑他老夫老妻肉麻兮兮了。”说着也微笑起来。陈九阴笑容却忽然凝固,半晌,轻声道:“老爷子,你们湘西男子说的‘小鱼’,是什么意思?” “大概就是你们汉人说的什么……”那老汉思索一下,道:“卿卿。” 陈九阴一呆,面上露出一丝凄慰笑容,低下头去。过了半晌,又道:“您知道沧海寨的丁寨主么?” 董老汉点点头道:“怎么不知道?远的不说,就这一次若不是他率湘西十三寨的好汉将蒙古人赶走,如今我们哪还能在这马道上做生意?还有人说他是还魂门山神转世呢。” 陈九阴本以为会听到些敢怒不敢言的抱怨,想不到竟是这般风评,不由有些吃惊。听见旁人夸他,嘴角也微笑起来。心中有些忐忑,终于问道:“那他……娶了妻子没有,有几个孩子?”她虽知丁斩修一直在等着自己,可想他如此身份,这十多年总也该娶妻生子了。 “什么几个?一个都没有。咱们全湘西都知道丁大先生一直未娶,也不知道为什么,传说是为了等一个女子。” 陈九阴目中一痛,忽然跳下车,向落花峒方向奔去。 沿山路奔出数里,但见此处果真连半个人影都没有,虽在青天白日之下,却令人不由得心中发慌。此时虽是冬日,然花草盛开,形状甚为怪异,一路上周遭布置着不少花鼓虫箱,间或传来窸窣怪声,声音虽然不大,可只听得人头皮发麻。她想起当年与丁斩修去湘西那次,自己被一只毒虫咬了尚且昏了一夜。然而说来也怪,此处一路之上虽提心吊胆,竟也平平安安,并无毒虫近身。 陈九阴起初不敢快走,后来心中焦急,不由越奔越快,转过山谷,忽然见到前方有屋舍依山而建,屋门推开,有一女子从屋中出来。陈九阴心中剧跳,平定喘息,走上前去。 那女子关上门,转过身来,陈九阴不由一窒,只见她身量不高,白衣赤足,乌发如瀑,不加束饰,几乎要触到地上。颈中却挂着一串殷红蛊珠,其形晶莹,珠内血丝或深或浅,似由血液浇灌而成。此时这那女子亦望见了她,陈九阴见她容貌美丽,虽并非传说中那般惊为天人,可果真说不上来多大年纪。四目相对,不由有些忐忑,终于道:“敢问您便是神女前辈么?” 那女子点了点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你是来找丁斩修的?”口音有些艰涩古怪,似乎很少与人说话。 陈九阴上前一步,语声有些发颤道:“他在哪?” 落花洞女并未回答,幽幽道:“你倒不赖,一人竟能平平安安地走到这里,没被我的宝贝们咬死。”忽然望见她腕上玉镯,目光闪了闪,没再说话。 陈九阴急道:“他还活着吗?” 落花洞女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瞧着她,忽然笑了笑,道:“死还没死,可也离死不远了。你身上那情花毒倒也神奇,他求我替你过血。”顿了顿,接着道:“这是一命换一命的法子,现在毒血在他身上,那滋味你应该比我清楚。” 陈九阴心中一冷,喃喃道:“世上已无断肠草,更无绝情丹,那他……” 落花洞女冷哼一声,道:“什么断肠草,绝情丹?”缓步下阶,道:“你们中原人坐井观天,却不知我们湘西还有多少神奇。他身上的花毒,我已设法为他解了。” 陈九阴心中一喜,只恨不得立时冲进门去瞧瞧丁斩修怎么样了,只强忍冲动不敢造次,听到此处,不由道:“既已解了毒,他为何还离死不远?” 落花洞女道:“既是情花之毒,情花自要情蛊解,如今他解了花毒,又中了蛊毒。” “那你有办法救他么?” 落花洞女瞥了她一眼,道:“这蛊虫是我养,我当然有办法救他,只是……” 陈九阴听她意思,丁斩修总算尚有生路,颤声道:“只是怎样?究竟是什么法子?” 落花洞女望着她,忽然有些奇怪地一笑,道:“说难也不难,十二时辰之内只需得到他心中最想要之人鱼水合欢,便可活命。” 陈九阴闻言,迈步上阶。落花洞女道:“你做什么?” “我去救他。” “你可莫要以为这是他救你一命你还他一命的事情,湘西十八蛊虫之中,情蛊最奇念难言,缠绵蚀骨。你若不是一般真心爱他,他一样会死,别怪我没提醒你。” 陈九阴手扶门上,身子一顿,道:“你怎知我不是真心?” “好。”落花洞女走上前来,解开劲中血珠,取了一粒下来,托在掌心道:“你将这雌虫吞了,便可进去了。” 陈九阴望了落花洞女一眼,抬起手自她手中结果蛊珠吞下,头也不回地走入暗门之中。 陈九阴推门进去,只觉眼前一片黑暗,走了几步不由有些傻眼,只见门中并非屋舍,竟是山洞。仅入门前丈许地方有张石床,地面亦较平整,有人工修铺之痕,再向内里便是深洞,似乎曾有人在此施工却未完成,仅仅做了个开头。 陈九阴瞧得一呆,此时却也顾不上旁的,奔进深处,微弱光线之中见到山洞尽头中央有块大石,上面躺着一人,毫无声息,果然不是丁斩修是谁? “丁斩修,丁斩修,你看看我!”陈九阴扑到床边,一见几乎要落下泪来,见他赤裸上身,衣服铺在身下,面无血色,胸前烫伤的肌肤早已痊愈,刺青却无法补救,原本威风凌凌的龙蛇此时仍是一副变了形的滑稽样子,不由含泪一笑,跟着泪已落了下来,握住他手,再一摸他身上竟烫得吓人。伸出手拍拍丁斩修的脸,出声唤道。 过了片刻,丁斩修睁开眼睛,瞧见她,嘴角笑了笑,有气无力道:“你怎么回来了……来见我最后一面么?” 陈九阴心中一气,只觉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心如刀绞,此时人醒了一开口便这般气人,刚要说话,丁斩修摇摇头,接着道:“以后你怎么打算,钱够不够花呢?你听我说,若我死了,你回去找徐爷,让他带你去拿我……” “你胡说什么!” “我好不容易才救活你,我都快要死了……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话么?” “你……”陈九阴心中一酸,摇摇头,柔声道:“你不会死的,你若死了,我就下去陪你,说话算话。” “你又胡说什么?”丁斩修刚说了几个字,似乎蛊毒发起劲来,闷哼一声,再难开口,周身发起抖来。陈九阴将他抱紧,待丁斩修呼吸匀缓了些,道:“这次你若能挺过来,我嫁给你,做你的压寨夫人。落花洞女将解毒的法子告诉我了,丁斩修,你想要我么?”声音轻得像是耳语。 丁斩修微一激灵,好容易缓过来的一口气又差点倒不上来,喘息道:“姑奶奶,你行行好,莫再挑我了行么?”如今才知道她的目光也能潋滟如水,也能千种风情。 “你不要动,其它的交给我。”她波澜不兴地将他放平:“那年铁掌峰,你就是这么欺负我的,你都忘了么?” “怎么会忘?”丁斩修无力地笑笑,“我是你男人。” 陈九阴摇摇头,指尖覆上他嘴唇,一如那年铁掌峰上他对她说的那般:“丁寨主,床笫之间,切莫开口。” 丁斩修目中落下泪来,闭了眼睛,偏过脸去。周身本就血液飞腾,此时更如爆裂一般难受。 “丁斩修,看我。” 他睁开眼睛,山洞之中,她玲珑的身躯晃得他眼晕,她的手臂轻轻抚上他胸前的伤痕,牵起他的手置于腰身。风不知从何而来,不紧不慢地呼啸在幽深的山洞之中,非但不冷,更似煽风点火。鱼水合欢,不知时辰,直到两人都筋疲力尽,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