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裕卿深吸一口气，将怀中人拥得更紧了些。

“周府落难后，我去街上乞讨。现在想来也挺好笑，整个大都城里的叫花子竟还组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行会，里面三六九等分得甚为严密，我就是最低等的那一层。有一次一位好心人给了我一吊钱，整整一吊钱啊，顶得上我在周府做差一月的份例。按照规矩，我应该拿出三分之一来上交给我的上一级，上上一级，上上上一级……但是我真的不愿意，我偷偷的把那笔钱藏了起来，结果还是被发现了。一个乞丐头目领着手下的一群人把我揍得鼻青脸肿，从此之后他们每个月都会打我一次。我觉得自己就像青石缝里长出来的野草，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

“后来赵皇叔把我领走，他承诺会教给我很多东西，问我想学什么，我对他说我要学剑，”面对周隐微带些诧异的眼神，他笑了笑，“那群人揍我的时候我根本无法还手，只能默默地记住他们打得我哪里，在脸上踹了几脚，在胸膛上打了几拳，想着日后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加倍奉还。”

“后来啊——”陈裕卿的眼眸露出几分少年意气来，“我日复一日地练习剑术，每一个动作都要重复成千上万次，把手腕练得肿成了原来的两倍大，把自己练得昏迷了几次，最终使得赵皇叔终于对我点头。就在那天晚上，我拎着长剑找到了那位喜欢撺掇别人一起打我的叫花子头目，我说我要向他讨债，结果他根本没办法还手。我数着次数，往他的头上击了三十一下，用剑背往他的胸膛上砍了一百零五下，又往他的小腿上踹了一百九十六脚。他直接昏了过去，等到我数完次数后，再去试他的鼻息，才发现——”

他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他被我生生打死了。”

周隐一时惊愕，用湿漉漉的眼神望向他。

“我本以为我会痛痛快快地报了自己的仇怨，可我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失手杀了他，毕竟……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了我。

“后来赵皇叔对我说，你再换上乞丐的衣服，到天都的丐帮中去走一趟。阿隐，你猜结果如何？”

他笑了笑，眼神却是怅然的：“在短短一个月内，我就成为了他们最大的头目。原因很简单，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打不过我。赵皇叔对我说，那是因为我掌握了力量，我变得强大了。世人惯好欺负弱小，但是从来畏惧强权。”

其实赵皇叔在此之后又添了一句话，但是那时的陈裕卿没有听进去。

他说：裕卿，书生以文为力量，军士以武为力量，捭阖天下者以智谋为力量，坐镇北辰者以制衡他们所有人为力量，但是力量若不加克制，便会沦为燎原业火，很可能摧毁一切。

“我仅仅是学了一门剑术，就可以让原来对我呼来喝去的人俯首称臣，那我若多学一些呢？我去学文字，去学礼法，去学行军用兵之道……谁说我这种人只能生活在别人的衣摆之下与颐指气使之中，永无翻身之日？

“我倒要看看，这天地间的规则，会不会因为我翻覆一次。”

说到这里，他似乎将胸中郁积的那口浊气尽数吐出。

也不知这番话是为了安慰周隐，还是安慰他自己。

马依旧在荒原上缓步行走，怀中如小猫一般的姑娘已经听得入了神，睁着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望向他。

良久，他怆然一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阴暗，很可怕？”

出乎意料的是，周隐轻轻摇了摇头。

然后她问了一句：“那你一定很难吧？”

仅这一句，就让他酸了眼眶。

没有质问，没有疑惑，只是轻声问了一句，这些年你过得是不是很艰难。

他偏过头去，趁她不注意时悄然拭去眼角的湿润。

两人正当沉默时，一声呼唤打破了寂静：“殿下！先生！”

陈裕卿抬眼一望，发现胯下马匹竟颇有灵性，自觉地带着他们找到了接头人。

远处一片素白，小郭子站在那边，激动地冲他们挥舞着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