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未樊到底没去问皇上,而是自己琢磨着选了个嫩青竹叶的花样,她联想到几月前皇上甫进宫留给她的印象,便如青竹一般瘦削挺直。 第二日,她赶去上书房,今日不是张大儒授课,而是教授礼义和音律的两位女官,女官姿态优美,一举一动皆如袅袅起舞,观之心情舒悦,态度温和有礼,同她们说话,仿如春天吹到面上的暖洋洋的春风,柴未樊几人围坐在女官身前,看她手起手落,躬身示范,面上沉醉不已。 柴未樊她们不是出身皇室贵胄便是簪缨贵族,这礼义一项本就自小言听身教,将优美和贵气刻在了骨子里,即使柴未樊未曾听过女官讲授,也能晓得十之七/八,倒是音律之事…… 不是柴未樊自谦,她实在觉得自己于音律上少通了个窍,当初未进宫在柴府时,祖母曾为几位姑娘,尤其是嫡出姑娘延请过一任著名琴师,一月学下来,琴师对长姐评价“天赋卓绝,一点就通”,对二姐评价“性情温婉,才艺上佳”,对三姐评价“心情浮躁,静可舒怀“,唯对她,评价“少事无用,性情豁达”。 意思便是即使用功十足,但实在没什么意义,不如少费力气,好在柴四姑娘性情豁达,对此事想必也想得开。 教习音律的女官十分意外地盯着她看了会,后琢磨可能是这位久居宫中又没认真进过学的柴姑娘底子太薄,一时跟不上也是情有可原。 但她却忘了,这本就是为顾及柴未樊而专门挑的基础曲子,就是长公主她们当初第一次学,也能听个八九不离十。 长公主看着她的表情意外之中又带着鄙夷,就是二公主看着她也分外诧异,最后放学时还安慰她说:“我之前也一直学不会,你不要着急,慢慢来。” 柴未樊很冷静地说:“放心,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所以,不会有任何着急,先前的琴师先生就评价她心情豁达,可见一斑。 张大儒同时还教授隔壁不远的五皇子及各位小郡王小世子,他让柴未樊今日整理出来不懂的点前去询问,但昨日柴未樊已经在皇上表哥那里解决了,遂带着听晴去那边,跟张大儒身边的小童说了下才回去保春殿。 回去后,邓姑姑正在张罗将她一应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翻晒,过几日就要移宫,这几日将东西翻晒完毕到时候就能直接装箱带走。 她见柴未樊回来,忙过来请安,圆圆的脸盘上满是笑意:“姑娘回来了,小汤子自西膳房提来一碗银耳桂圆汤,姑娘一会更衣后记得服用。” 柴未樊点头:“好的,邓姑姑,您将这些琐事交给听芙和盛盏办就行,不用专门在外面监看。” 邓姑姑:“谢姑娘体谅,不过奴婢闲着也是闲着,况且卷碧她们年龄小,总有想不到的地方,奴婢亲自盯着才能放心。” 柴未樊只好笑笑不再劝,这位邓姑姑这几日相处下来,不是个讨人烦的主儿,可能知道自己初来根基不稳,不论是柴未樊还是她身边的宫女都不能完全放下心,所以很少在宫女太监跟前立威,也不抢着她身边重要事做,只是挑了些琐碎又实在有用,盛盏她们考虑不到的小事。 回到屋,桌子上果然专门放着一碗银耳桂圆汤,这东西不仅金贵且对女子极好,自邓姑姑来后,便让小汤子每日午间去西膳房提来一碗,等她放学用,这份体贴用心就是姑姑知道了也赞扬不已,还劝着让她受用太后这份苦心,不要做与身边姑姑离心的傻事。 因为若非意外,将来她出嫁,除了贴身宫女,邓姑姑肯定要随她一块出嫁做她的陪嫁。 很多时候,姑姑比贴身宫女都要更值得信任依赖。 柴未樊虽一时没办法习惯身边多了个教养姑姑,但最近确在努力适应。 盛盏重新将汤温了温,柴未樊更衣完毕,银耳桂圆汤温度正好,她将汤端到她跟前,说:“姑娘,趁热喝了吧。” 柴未樊接过,用勺子小口小口喝着,盛盏顺便跟她说话。 “奴婢瞧着,这位邓姑姑不像偷奸耍滑的人,平日里对我和卷碧她们也是宽中有严,不谄媚也不打压。” 柴未樊“嗯”一声表示知晓,现在日子还短,看不出什么来,等将来再说吧。 自去上书房进学,柴未樊每日晨起昏睡,青灯黄卷,勤奋刻苦。 短短几日,就瘦了一圈,惠太妃心疼坏了,直斥她:“你这是做什么,又不求你考状元,干什么这么辛苦?” 柴未樊没觉得自己清苦,兀自反驳,“姑姑,我好着呢,您不要担心。” 惠太妃瞪她一眼,没说话,却转头骂盛盏她们,“一个个怎么当值的?姑娘这么辛苦,也不知道劝上一二,伺候时间越长反而愈发拙笨了。” 盛盏她们急忙跪下,磕头惶恐:“都是奴婢们的错。” 柴未樊忙求情,“姑姑,不关她们的事,好吧,樊儿近些日子的确有些不知轻重,姑姑您别生气,樊儿再不敢了。” 惠太妃气仍未消,“都去院子里跪着,不跪足两个时辰,不许起来!” 柴未樊哀求:“姑姑……” 惠太妃撇她一眼,“如果你再多嘴,那就再加一个时辰。” 盛盏她们忙磕了个头,惶惶道:“谢娘娘罚,奴婢们这就出去领罚。” 说罢,她们隐晦地朝柴未樊摇摇头,便垂着脑袋,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柴未樊神情有些低落,惠太妃看她一眼,叹气,“你身为主子,就要有身为主子的自觉,若是稍稍出错,这惩罚不会犯到你身上,但你身边的宫人总不能避免的。” 柴未樊失落:“姑姑,樊儿知错了。” 惠太妃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你去上书房念书,得以知礼明文,姑姑只有高兴的份,但若为此伤了身体,那这上书房不去也罢。” “不要!”柴未樊急了,忙保证道,“姑姑,樊儿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既如此,那这段时间就好好休养,读书的事就先放一放,每日举课毕勿多费心神于上头。” “好。” 柴未樊回到屋子里,一个小宫女伺候她除了外衣,又洗了洗手面,最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一个时辰过后,她身边的四个宫女并邓姑姑才回来,她忙招呼小宫女们小心伺候,然后率先去看望邓姑姑。 柴未樊神情泛着羞愧,“都是樊儿不好,劳邓姑姑受罪了。” 邓姑姑面上虽然倦累,但眼神发亮,却没什么不满,“姑娘说的哪里话,这件事本就是奴婢顾虑不周,娘娘动怒是理所应当的。” 柴未樊只好叹气,这事原就是她自个没忍住,哪里怨得邓姑姑,邓姑姑也曾劝过一二,但她正在在兴头上,自然听不进去,邓姑姑初来乍到,也怕说多了惹她烦,也不敢多说。 但邓姑姑笑眯眯的,虽说受了次罪,却好像得了赏似的,面上容光焕发,精神奕奕,直让来伺候的小宫女摸不着头脑。 照邓姑姑说,这算得上受罚吗?她从一名卑微的末等宫女爬到今天的位置,区区跪上两个时辰算得了什么,都说惠太妃仁慈宽厚,果然不是传闻,当然照她说,这不仅不是罚,反而是奖赏,自她来到姑娘身边,姑娘和姑娘身边的宫人虽然对她恭敬有礼,但总差了那么一层亲近,如今这一跪,可不就拉拢了彼此的关系。 随后,柴未樊又去瞧了瞧盛盏她们,都没什么大碍,身在宫廷,跪礼已是刻在身体里的坚韧,就是此时有些腿软,休息上半天就好了,反而宽慰她,让她不要放在心上,听惠太妃的话,当心自己的身体才是。 因着姑姑□□,柴未樊好生请假休息了两天,一日,她刚午睡醒来,姑姑那里的掬月小跑着过来朝她请安。 柴未樊刚睡醒,脑子尚不清醒,懵懵懂懂地问:“掬月姐姐,有什么事吗?” 掬月说:“姑娘,太妃娘娘让您过去。” 柴未樊心下疑惑,这个时候姑姑叫她过去干什么?难不成自内务府那里得到了什么宝贝特意让她去赏玩?怀着疑惑,她简单梳洗一番就往正殿走去。 结果,却是长公主她们来叫她一道出宫看望宝阳郡主。 顺道探望下大长公主。 宝阳郡主因在府里侍疾已经许久不来宫里上课,长公主担心大长公主,也想念宝阳郡主,所以特意向太皇太后请旨,想带着几位上书房的姐们去探望宝阳郡主。 太皇太后当然准许了,她巴不得下面几个小辈和谐友爱,情同手足,今日长公主就是特意来请示惠太妃,因为这两天柴未樊在宫里休息,也没去上课,长公主既然说了上书房的姐们一块去,自然不能落下柴未樊。 惠太妃叫她来就是说这件事,她靠在椅子上说:“照理说,姑姑性子偏静,不愿你淌这许多浑水,但你前些日子为着学习竟连身子都顾不上了,可见还是在宫里闷着了,跟长公主一道出去散散心也好,不必急着回来,且还要记得去柴府拜见一番,毕竟是你母家。” 何况,今日不同往日,她以后就是想同之前一般安静地生活,只怕也依不得了。 柴未樊脑子懵了一下,下意识循规行礼,“是,樊儿知道了。” 惠太妃又说:“这算得上你第一次正式拜见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是太皇太后唯一的嫡女,身份贵不可言,你回去拟定一份礼单,过后让我看看。” 柴未樊回到房间,才反应过来这件事,呆坐了会,她唤来邓姑姑,将此事说与她听,末了,问“邓姑姑,你说我准备什么礼物为好?” 邓姑姑想了想,说:“奴婢看看姑娘的箱笼,过会再来回复姑娘。” 柴未樊点头,“好。” 她的箱笼首饰一类向来都是盛盏和卷碧掌管,邓姑姑来这里时间不长,还真没插手这些事,遂也不知道都有什么,所以要去仔细瞧上一眼才能下决定。 过了会,邓姑姑将一份书笺交于她,柴未樊接过,看上面的东西:一串上佳的猫眼石玉珠手链以及一盒年份上了百年的老人参。 前者是送给宝阳郡主的,后者则是送给重病在床的大长公主。 柴未樊想了想,收起,说:“好,我这去让姑姑过目。” 惠太妃看过之后,点头欣慰,“看来,可以让你独当一面了。” 柴未樊也不居功,解释说:“是邓姑姑帮樊儿挑的。” 惠太妃揽住她,笑:“邓姑姑以后跟着你,她挑的或者你挑的有什么两样,你有什么不懂能想起去问邓姑姑,已经很不错了。” 柴未樊只好不好意思地笑笑,惠太妃想到柴府,说:“你打算送柴府什么礼物?” 虽说这次出宫,拜访柴府只是顺便为之,但也不能空手上门,不说其他,常年不见老太太,总要献上一份礼物尽了自己的孝道。 柴未樊便将心里的打算说出来,“我那里还有两匹颜色暗沉一点的云罗缎,打算将它送到柴府。” 惠太妃点头,“你心里有数就好。”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柴未樊便坐着马车出了宫。 她打算先去柴府拜访老太太,过后再赶去陈府和众人汇合。一来此次前往大长公主府,大长公主肯定会留众人用膳,所以长公主她们商量了下,干脆去晚一点,省得去早了没话头,干坐着尴尬,二来若用过午膳再去柴府请安,恐柴府留她过夜,遂干脆早点去,一会也好拿要去大长公主府拜访的借口溜之大吉。 秋雨细如丝,天遮云幕,暗淡丛生,凉风穿街而过,打起帘子半卷,簌簌发声。 昨日还是晴空万里,不成想今个便下起秋雨来。 盛盏放下帘子,娥眉轻蹙,眉间显而易见愁丝缠绕,她转眼,见自家姑娘坐得安安稳稳,闭目养神,一点也没烦心事的样子,心下稍定,遂也低下头稍稍歇息。 一辆马车在细雨秋风中穿街而过,最后停在了柴府侧门。 早有婆子丫鬟在这里等着,见到马车停下,立即有一个婆子撑开伞,迎到马车跟前。 盛盏和卷碧先下了马车,然后扶柴未樊下来,张婆子上赶着讨笑道:“姑娘可算回来了,老太太和几位太太们一大早就念叨着,刚刚还打发人来瞧了好几次。” 昨日,柴未樊已经通知府里,她今天会回府探望。 盛盏为柴未樊戴好兜帽,卷碧小心掩好她的织锦做就的斗篷,另几个丫鬟环绕周围,挡住风雨,生怕姑娘受了寒气。 柴未樊浅笑抿唇,露出世家礼义,“好久不见,张妈妈。” “姑娘也好久不见,”张婆子笑得更开怀了,“姑娘刚走那阵,老奴见天念着,就怕您进了宫不习惯,如今瞧着您一切安好,老婆子总算放下心来了。” 柴未樊笑了笑,抬头瞧了眼天儿,说:“烦请妈妈带路,我好去宁顺堂拜见祖母和各位伯母婶母们。” “哎,好的。”张婆子将雨伞交给盛盏,自有小丫鬟为婆子撑伞。 她则边往前走边絮叨着说:“姑娘可还记得原先住的鑫雨阁,老夫人着人将鑫雨阁重新翻修了下,又添了点物什,姑娘若得空可随时过去看看,可还满意,说到底,这才是您家,老夫人和大太太一直念叨着您。” 柴未樊边听张婆子说话,边观察身边的景致,亭阁楼台,假石流水,松枝竹影光阴斑驳,一切如此熟悉。 听到张婆子的话,她无声无息地翘了翘嘴角。 循着熟悉的小路,来到熟悉的院子,甫进入里面,就看到两颗繁茂依旧的海棠树,还有一个小小的鱼池。 宁顺堂也还是老样子——宽敞、奢华、热闹。 在院子里稍有些地位的大丫鬟她也都还认识,都是当年的旧人儿。 唯一变得大概是老太太和几位太太对待她的态度,她清楚地记得三年前临走前,她来宁顺堂拜别,祖母和几位伯母婶母端坐在最上方,镏金鹤擎博山炉香烟袅袅,模糊了她们的脸庞,显得格外冷淡。 至她起身离开,祖母和几位伯母婶母们的屁股都未曾离开椅子半步。 如今她刚进里屋,就被几具暖热的身体抱进了怀里,亲切含泪问候着,关怀着,好似她在宫里受了天大的委屈。 柴未樊垂下眼,低声道:“劳祖母和伯母,婶母惦记了。” 柴老太太唤她上前,抱住她“心儿肝儿”地叫了几声,然后说:“总算见到我儿了,你这些年在宫里独自一人,受委屈了。” “劳祖母挂心了,但樊儿着实没受什么委屈。” “傻孩子,你安安稳稳的,比一切都好。”又说,“也对,有太妃娘娘在身边,定不会让我儿受委屈。” 柴未樊低下头,笑了笑。 听到这,大太太放下茶盏,笑:“媳妇也心疼四丫头,年纪小小就离了家,虽都说宫里千好万好,但是怎么也比不上家里自在不是。”又说,“有大伯母疼你,若了缺了什么,受了什么委屈尽管跟大伯母说。” 柴未樊只好说:“谢过大伯母,樊儿没什么缺的。” 柴未樊只好说:“谢过大伯母,樊儿没什么缺的。” 几人闲聊会,老太太突然说:“前些日子,我让你大伯母将鑫雨阁重新修整了番,说到底,这才是你家,太妃娘娘心善,将她拢在身边养了些日子,但哪有一直打扰太妃娘娘的道理。”她拉着柴未樊的手,满脸慈祥,“你说是吧,四丫头?” 柴未樊脸色不变,来拜访之前姑姑和她料想到老太太必然会提到这个话,也已想好了对策,她乖巧地弯唇,说:“樊儿也想念祖母和众位伯母婶母,只是姑姑她这两年身子不大好,皇上特意交代让我好好陪陪姑姑,樊儿不好抗旨,”她撩起眼,满怀歉意地说,“樊儿不孝了,不能在祖母身边伺候您。” 说着,她起身就要跪下,老太太急忙拉住她,嗔道:“你这孩子,皇上看重你是好事。”她眼神淡淡地撇向大太太,与她相视一眼,笑,“你祖母身体好着呢,哪里需要你回来伺候,你就安心待在太妃娘娘身边,好好照顾娘娘。” 柴未樊乖巧地垂眉搭眼,“是,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