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看蓝翎,他避开我的眼神。他是知道的,我来这里要目睹的一切他都是知道的。他到底,还是选择了母上吗? 裴宗玉往前走了两步,“殿下,其实这药…您身体内的毒……” “不必跟她解释!”母上高声打断,头上金步摇颤动,震怒不止。 我望向高高在上的母上,她的眉目尊贵而遥远,“母上您总是这样,专断的替我做所有的决定,给我您自以为要我要的东西,却从不顾及我的心情。究竟,我在您心里是储君的身份多一些,还是女儿的身份多一些?” “孤只要你好好活着,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医治你,这也有错?” 我笑,“您怎么会错?您当然不会错。王权在上,岂能容他人有忤逆之意?” “姒缱绻!你在怎么跟孤说话?”母上长袖一挥从座位上赫然起身。 蓝翎半跪,“请陛下息怒!” 裴宗玉也跟着跪下求情,“陛下,殿下如今毒素侵入内脏,不能情绪激动啊。” 宫殿里的其余人也都在这威压的气氛中下跪了。 只有行止还站着。 我和母上对峙而立。 行止淡然的拿纱布一圈一圈缠绕在自己手腕上,看向母上行礼道:“陛下,您要我做的我都做到了,请您不要忘了您答应行止的事。” 母上微微敛色,向蓝翎下命道:“蓝都尉将皇太女送回凤凰台。其余人也退下吧。” 母上又要单独同行止谈话。她和行止之间有什么样的承诺?我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在母上的注视下离开了凤光殿,蓝翎与我走在悠长的回廊上,而我慢慢估算着时间停下了脚步。 “殿下?” “阿翎,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我背对着蓝翎,语气冷淡的出口质问。 身后久久未有应答。 我蓦然回身,但见蓝翎剑眉深深皱起,眉心几乎成了一个川字,他紧抿着嘴唇,却不肯作答。 “你不会跟我撒谎,但是你又不能说实话,所以就保持沉默吗?”我放缓了语气,无奈的叹息道。 “是母上逼你?” “陛下从未让我做违背殿下的事。”蓝翎好不容易憋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我苦笑,“也就是说你自觉这样做是为我好。” 蓝翎埋下了头。 “我现在想一个人静一静。你走吧。”我做出仿佛再也不想见到他的样子闭上眼睛,语气是无力和疏远。 “殿下……” “你走啊!”我睁开眼烦乱的将他用力推开。 蓝翎眼神挣扎得看着我,我索性再次背对着他不再言语。慢慢的,我听到他军靴落地的声音走远,这才扶着起伏不定的心口稍稍喘了喘气,然后绕道小路折回凤光殿后殿。 越王宫就是我的游乐园,我从小在这里玩游戏长大,我若要躲起来,除了伯贤是没人能找到的。棣棠每次当猫要捉我这只老鼠,只能靠哭的才能把我逼出来自投罗网。 凤光殿这一片我自然也来过不知道多少趟,尤其在我有个特别喜欢告小状的太傅的时期,我经常躲到这里来偷听他跟我母上的对话。 但是凤光殿却没有人,看来是去了偏殿。 我又穿过角门去偏殿,路上还遇到了洒扫的侍女,我神色自若的问她,“陛下是否正与公子楚在偏殿中?” 侍女并不情况之前的状况,恭敬点头。 我从侧门进了偏殿,那里通常是守殿宫女轮班的地方,这时候显然被母上屏退了。我站在侧门上 听到了母上的声音,连忙敛息屏气紧紧贴在窗下墙根边。 “你说过金蟾蜍不日将送到王宫之中作最后的药引,你可要为自己的话负责啊。孤为了糖豆儿,就算是开口向那燕国要他们又岂敢不给呢?” 行止从容不迫的说:“行止已得到回信,金蟾蜍正在路上,最迟明日辰时,最快今晚便能抵达王宫。陛下也并不想让人人皆知皇太女殿下身负‘踏雪无痕’之毒,让有心人利用而耽误医治的时机吧?普天之下,成年的金蟾蜍只有燕王宫有三只,其余的散落四处,时机未足,又岂能拿殿下的命冒险?” “你这番苦心经营,却是有多少是为了孤的君王一诺,有多少是真心为糖豆儿着想?” 我的心不由得提起,仿佛为解下来的答案感到担心。 一阵不长不短的沉默,接着行止的声音响起,“审时度势有之,心中关切亦有之。毕竟,行止在越王宫多年,深得殿下照拂。” “照拂?岂止是照拂两字!行止,你应该知道,你有一个阴谋算计精明能干的好哥哥,你能活到今日,全亏了孤那个痴心的女儿。” “行止自然清楚。所以才要从此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不用再凭借他人。” 他声如金玉匝地,言之凿凿,又如利剑穿心,刺得我千疮百孔。 我可以想见他眼眸深处的风华,那无法触及的高贵渺远,还有呼之欲出的锋芒之色。 “你是个极聪明的人。十年归期,是归期也是死期,在此之前你为自己谋划,孤反而更欣赏你了。此事之后,孤自当助你一臂之力,重回楚国,夺回属于你的一切。” 后面的话我不用听也不想再听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母上的寝宫,无视路上所有人对我的行礼和诧异,我也不担心有人去告知母上。 天地在我眼中早已失色,这接二连三的信息量已经超出我的负荷,我迷迷茫茫的游荡着,却不知道自己嘴角一直挂着一抹浅笑。 行止十二岁来越国王宫,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精致的少年,虽然他现在风华更甚,然而当年的他却一直在我心头有着不可磨灭的地位。说来奇怪,明明是同一个人。 我于宫廷的闲谈间听过他的身世,知道他本应是楚国最高贵的世子,却因庶兄夺位失去一切,母上谈及此事的时候眼神里是轻描淡写的,我想他多半是一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男孩。然而当我见到他的时候却并不是如此。 雪色罗袍,殷红的里衣,袖口也是红色的重菱文,使得他有种年龄不符合的沉着高雅之感。他在母上的华诞上一曲《九州清晏》震惊四座。 他抱着一盆无霜花住到了母上为他分派的清霜殿。跟霜这么有缘,接下来又是各种不公平的对待,他这个人也应该是个冷若冰霜的人才对,却有着我那个年龄的世界里最淡然又亲和的行容。 我的世界里,伯贤是红色的芍药,苏白墨是青碧的修竹,月夜是灼灼的桃华,而行止,是抓不住的漫漫云烟。那据说只生于楚国的无霜花也能在他的照料下活了下来,那雪色玲珑仿佛是生于仙境的花朵,像他一样引人好奇而着迷。 不该好奇的。 就那样一步一步的无法自拔。 我思绪纷飞,等到我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鸿宁宫的门口。正在讶异自己的路线,却见到茅盈抄着两袖站在几口半埋在地的大缸前。 我本来要转身离开,他却先看到了我,随随便便的给我远远鞠躬行礼。 我想来到父君这里又不进去,不免他听了会伤心,便还是慢吞吞的走到了茅盈跟前。 “这是什么?” 茅盈带了点微笑,看着清水说:“殿下看不见,这水下有莲花呢。” “这都过了季节了,还种莲花?是父君要看吗?” 茅盈点头,“主上也只是随口一提,毕竟折来插瓶的莲花失却了真性,我便想着种一种试试。” “莲是有性灵的花,被你这么诚恳的对待,自然要应验一下的。你晚上守在这里,说不定能等到月下出来一个莲花仙子。” 茅盈抬眸看我,端详道:“殿下又胡言乱语了,不过殿下今日说玩笑话却没有笑意,怕是苦中作乐。” 我恨透他总是这么聪明。 我淡淡一笑,并不多话。我没回嘴,他自然知道自己说中了,反倒不再占这个上风,拿了脚旁一个木桶里的花斗开始给缸里添水。 “茅盈,”我直呼他的名字,因我向来与他说话并不拿小辈的姿态,他也习惯了。 “你爱父君,他知道吗?” 茅盈手上的动作一顿,水珠从花斗里溅落,随即又冷静的继续,好像我说出的话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他不需要知道,这是属于我的东西,完完全全属于我一个人。” “你不会不甘心吗?你不嫉妒吗?如果这些都没有,那么你的感情还是爱吗?” “有一个更好的人爱着他,和他相爱,我没有不甘心,也没有嫉妒。但是我知道我的爱不输给她。” 我笑,笑出了眼泪,“茅盈你错了,我母上并没有比你好。她不需要比你更好,她只需要是我父君爱的人便行了。” 我看着他一瞬悲哀到尘埃中的神色于心不忍,又心中痛快。他需要活着,为自己活着了。 我呢?我也一样。 “殿下?” 我哈哈的笑,笑得咳嗽起来,我不知道茅盈是怎么被我吓到了,他一向是摆一张既不怎么待见我又不是那么不待见我的神情的,此时却满脸的焦急向我伸手扶过来。 我拿手背擦了擦嘴角,发现一抹暗红的血迹在白皙的肤色上触目惊心。 “咦?”我后知后觉的发出纳闷的声音,嘴边却还是收不回的笑,“这是怎么回事?这是行止的血吗?还是说我喝了他的血,现在该轮到我还出去了?也对,我母上曾在水牢那样折磨他,你知道吗?茅盈,我见过他浑身血淋淋的样子,我救下他的时候他几乎就要死了……” “殿下,你不要说话。来人!” 茅盈扶住我,而我开始大口大口的吐血,我双眼似乎都被血的颜色遮盖,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血雾。 我渐渐拉着茅盈的胳膊倒下,如释重负。 我想,我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迷茫之中走到这里了。 “生死只是一瞬,究竟是从心而活,还是于天地间有所执念有所建树,这是亘古的疑惑。何为重,何为轻,究竟是别人的取舍是标准,还是自己的判断是准绳?……” 天地赋。 行止,你可做了你的取舍?你可寻觅到了你的一方天地? 那么,我便任君遨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