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宗玉过来小心的把脉,满脸的疑云,又反复的查看我的面色,连眼皮子底下都不放过,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 我一翻眼皮,“疾医裴你不要故弄玄虚哈,我知道自己没那么严重的。” 裴宗玉起身,捋了捋灰白的胡须。在行止表现出他的医术上惊人的天赋之前,他还一直是我的担当疾医,从我小时候跟棣棠比赛吃葡萄拉肚子开始到来葵水痛的死去活来都在他的见证下,他是很了解我的秉性和身体状况的人。 “殿下,严重不严重不是您说了算的。此症发作不频繁,来势汹汹,去如惊鸿不留痕,潜藏在您体内多时才愈演愈烈,是毒不是病。老臣还要同公子楚探讨您的脉案,查阅典籍,才能确诊。” 我心虚了下,还是嘴硬道:“你们当疾医的,都喜欢夸张,不就是要哄我多吃几幅苦到没人性的药嘛,铺垫这么多?” 裴宗玉要离去,我拽住他的衣袖塞给他一卷小丝绢,“这个帮我悄悄递给行止好不好?” 裴宗玉将丝绢放进衣袖中,看了看远处的侍卫,点头飘走。 三天转瞬即逝,又度日如年。 这天夜里,凤鸣宫安静得只听到滴漏的声音。我在偌大的象牙床上翻来滚去,然后看见一团黑漆漆的云从窗外避开了侍卫的耳目飘了进来,在屋内打转,然后摸到了我跟前。 “你进来不知道带个火折子吗?”我没好气的丢了一个枕头过去砸他。 小虾龇牙咧嘴抱头,“喂,摸鱼儿,我是好心来看你耶。” “就你这鬼鬼祟祟的样子,是吓我还是看我啊?”我起身点燃床边的铜鹤宫灯。 “嘁,这人好心没好报的,看来你在这里憋屈着没呆够啊?” 我一听有戏,立即谄笑着凑过去,“怎么,你能带我出去?” 小虾翘起二郎腿坐在瓷墩上,两手抱胸得意的说:“夸夸我。” 我激将道:“你自己一个人来去自由的本事我是服气的,不过这多带一个人,你也太小巧我母上安派在外头的禁军了吧?” 小虾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楚国的王宫密密麻麻的守卫跟插针一样,跟你这儿比简直难于上青天我都搞定了。” 我耳尖,“你去探过楚王宫?” 小虾咳了咳,“别打岔。行止要见你,我这会儿带你过去。” 我连忙说:“朝小侠武功盖世,英俊潇洒,天上地下举世无双,我对你的敬仰犹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我对你的钦佩整个太清湖都装不下,我对你的崇拜好比是渺小的星星仰慕太阳的光芒……” “打住,”小虾掏了掏耳朵,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一番,“摸鱼儿,你还是蛮有当奸臣的天赋的。” “过奖过奖。”我露出一个不失礼貌的微笑。 紧接着,心满意足的小虾就把我扛在肩头,身轻如燕的几个浪里翻花跳出窗外,落地无声,还有功夫将窗户带上,然后几个跃身跳到屋檐上,踩着宫宇屋脊落到八千卷。 行止并不是严格看守的对象,八千卷的守卫故而并不森严,小虾甩甩手迷魂了两个侍卫,我们便顺利的进屋了。 长灯夜明,灯下行止正在认真的翻着书卷,神情专注,连我们进来都没察觉。 “行止。”我连续几日不得见他,越发觉得他消瘦了些,面色比以往都要苍白。 行止抬眸,放下书卷,起身快步走到我跟前,看一眼小虾。 小虾识趣的回避,一边关门一边嘱咐:“外头的侍卫一盏茶功夫就醒了,就着要紧的说啊。” 木门阖上的声响轻微的从身后传来,下一瞬我便落入一个沾染药香的怀抱,我下意识的皱了皱鼻子吸了吸气,行止的手臂松了松又加大力度抱紧我,道:“这几天都八千卷和尚药局两头跑,味道不好闻吧?” 我在他衣襟处蹭了蹭,“还行。” 行止抱着我不放,手轻轻的从头抚摸我垂在身后的长发,慢慢说道:“我没事,你不要担心。你怎么样?要跟我说实话。” 我埋头在他胸口,“我很好啊。” 行止松开我,端详我的脸色,手指轻轻在我脸颊上摩挲,像是在抚摸一件珍贵的瓷器,“缱绻,你好好想想,你第一次发作是什么时候?每次持续多久?间隔发作的次数,都老老实实的回忆一下告诉我。” 我支支吾吾的看向其他地方,行止把我扳正,我为难道:“我哪里记得那么清楚嘛。我就觉得只是一点后遗症,毕竟心口被刺了一箭,能够活过来恢复过来就很不错了,留点小毛病挺正常的,我就没当一回事啊。” 我在行止的目光下越说越小声,然后连忙乖顺的表态:“行止我错了。” 行止轻叹,“是我疏忽了。” 我见不得他秀眉微蹙的模样,伸手给他抚平了,“裴宗玉说,是毒?” 行止捉住我的手递到唇边轻轻吻了吻,安抚的语气对我说:“交给我,嗯?” 我信赖的点点头,“行止你这么厉害,一定可以治好我的。我相信你。” 行止眸光微闪,有一瞬怔忡,默然微笑,伸手轻轻捧住我的脸,俯首亲吻我。 这一吻绵长而深远,我能感觉到行止的睫毛在我的脸上轻轻的如蝶翼般颤动。他的头发从肩头滑落,与我的青丝缠混在一起。我抓住他胸口的衣裳,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行止一揽我的腰肢,仿佛要从我这里无止境的攫取最后的一丝一毫似地不断的吻着。从他的唇齿间传递过来了一份无法名状的怅惘,我无从说起,这感受转瞬即逝。 当我重新回到凤鸣宫的时候,手指无意识的抬起,抚摸过自己的唇瓣。唇色嫣然,是有情人柔情蜜意爱抚过的地方,然而,那一闪而逝的感觉叫我坐立不安。 又过了两天,菩提和宝橘等凤鸣宫的亲随侍女都被一一放了出来,据说也揪出了几个可疑身份的宫女,被母上宁错过不放过的打发出宫了。蓝翎处理的时候给她们了一些丰厚的盘缠以备返乡安家之用,我听了也只能喟叹几声。 小虾突然留了一张纸条就说有事走了,连给我吐槽他张牙舞爪鬼画符的笔迹的机会都没给。我一时失落,但是也知道他就是这么个路数,萍踪浪迹的,谁也拘束不了他,我也一样。 行止还是没有恢复自由出入的权利,我们要见面依旧困难,没有小虾几乎就没可能了,此处默默省略我对小虾的怨念。这个不讲义气的,这个节骨眼抛下我不管。 我没想到再见行止是在母上的凤光殿。我由蓝翎陪同,去的时候发现苏白墨刚议事退了出来,远远看到我,淡漠的从花间柳林离去。 我进去殿内,裴宗玉也在,又闻到一股浓烈郁郁的苦味,当即心头明亮,掩鼻回身要躲。蓝翎两手一张挡了我的去路,我只好硬着头皮回过身去面对。 “母上,吃个什么药还要您亲自监督啊?”我讪笑着。 母上凤眼斜睨,眼锋如刀,“糖豆儿,你那个倒药的本事孤还不清楚?这不是玩笑的,孤要亲眼看着你喝下去。” 我看了看行止,“那要他们在这里是做什么?” 母上一拂袖子,“哪来那么多话?来人。” 茗春捧着药碗,却是走到行止跟前。行止神色如常,伸手试了试药碗的温度,向母上点了点头,然后我见他从托盘上拿起了一把柳叶刃。 我方才视线都被药碗扯过去,柳叶刃薄而锋利,我竟没有看到,我一惊,大呼:“行止你要做什么!” 行止看向我,浅浅的一笑,悠然随意,然后将刀刃靠近手腕。 我要冲过去,大喊着:“不——停下!” 蓝翎将我拦住,我眼睁睁的看着从行止皓白的手腕内侧一条血线慢慢开始滴落,一颗一颗落入浓黑的药汁中。 我喉头一紧,瞪红了眼眶。不,他这是在做什么?他的手腕受过伤,最开始连笔都不能握,至今留有隐疾……这是什么药,非得要这样让他自残身体? 一滴一滴,终于停了。茗春当即给我端了过来。 母上威慑的语音响起,“喝下去。” 我站在原地不动,目光倔强的与她对视。 “你不喝,于孤能有什么影响,无非是浪费了某人的心意罢了。这药是熬制了三天三夜而成,以人血为引,你现在不喝,大不了再过三天另熬一碗,重新换一只手割血作引……” 母上不紧不慢的说着,我没有听完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然后重重的将药碗摔碎在地上。 越水瓷晶莹剔透,在地砖上裂成了凄美的花瓣,残留的药汁流了出来,溅落一地。茗春吓得跳开来,连忙跪在一旁拣拾。 “缱绻,孤是为你好。” 母上手按着扶手,克制着自己的怒火。 我一扯嘴角,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一字一句的说:“儿臣只是手滑了,母上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