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冬凉，案上四菜一汤早已冰冷，好似讥笑着她无谓的等待，四肢百骸的无力令她强装的笑颜愈发苦涩。她近日学会起灶烧菜，连将军府膳房的大师傅都赞不绝口的手艺，却无人问津。　　　　苏澄扬近日极少回府，府中下人皆以为是军中事务繁重。只她知晓，这般荒谬的事，便是苏澄扬也信不起，担不动。难不成自己比战场上的敌人还可怕万分，竟逼的他连家门都不得进了。　　　　罢了，有些人到头只是空等一番，希冀不得。自己只是个占据他妹妹身躯的狐狸精，令这具肉身无法入土的罪魁祸首。他未将她撵出府去，已然是莫大的心胸，不该希冀与他再进一步，妄想，皆是妄想！　　　　苏澄扬不舍他疼爱呵护的妹妹受丁点儿委屈，却宁愿让她在这将军府内候着不归家的人，尝尽孤独。也罢，苏澄琬安然无恙便可，至于她心伤与否，与他无干。　　　　倏然眸光迷蒙，水汽氤氲，她咬紧双唇，任凭大片泪泽滑落。随即端起笔墨摆在案上，一笔一画写的认真仔细。当初，是他教她断字，读句，亦是他教她沾墨，落笔。美好过往悉数浮于眼前，尽数成了云烟，那些偷来的温暖时日终究不是她的。　　　　三寸纸条，四个墨字：我喜欢你。　　　　纸条如珍宝般被卷成纸卷，再细致的捆上几圈细红绳。她曾听月老说，红绳是姻缘线，可牵起自己与心爱之人的一世姻缘。从桌案旁端起一方精致木盒，一百个用红丝线捆绑的纸卷将木盒塞得满当。　　　　初时，她一日会写上十几张纸条，想起他便写一张搁在里头。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每日只写一张，不妄想奢求什么姻缘，只盼他愿意回府与她说句话，哪怕是句冷冰拒绝也好。　　　　“二小姐，二小姐。大少爷回来了！”晴月欢欢喜喜的推开云惜阁的门，身为她的贴身丫鬟，虽不知少爷小姐之间发生何事，许是兄妹不睦。知她每日都在等苏澄扬，晴月连忙过来禀报。　　　　她胡乱抹去脸上泪泽，撑起笑容，急忙起身追过去，生怕迟一点又好几日着不得他的面了。待她追到武仁轩，灯火将他高大身影映于窗牗，她顿时热泪盈眶。许是几日未见，知自己若硬闯，必定迎来几句冷冰无情的教训，可那对她都宛若天籁。　　　　“大哥，你可知离京镇守边关，一去十年，你真的不能......”　　　　“这是决定。”　　　　“你大可让她从府中离开，给她安置个好去处。安阳公主便不会再以此威胁你了！”　　　　“琬儿在天之灵，也不会同意我将她撵出府。再者，安阳不满的是我，不能因我让苏家将门受千夫所指。”　　　　“大哥！”苏澄瑛是苏澄扬的孪生妹妹，更是苏澄扬的左膀右臂。自当不忍大哥舍下京中一切独自前往边关。　　　　苏澄扬并未接言，兀自打开木柜收拾行装。眉目平静硬朗，看不出喜怒哀乐。他的责任是保全苏家将门的名声，无所谓前途名利，封爵冠侯。　　　　苏澄瑛拦在柜前，阻道：“大哥！我知道你不喜欢安阳的行事作风，可事已至此，我们不如退一步，先将她送到江南祖母身旁，待此事一过，我们再将她接回来，如何？”　　　　苏澄扬只将苏澄瑛拽到一旁，将自己衣物尽数搬出。“她若被祖母问起年幼旧事，一定会曝露身份。届时，可不是你我二人说得清的。”　　　　苏澄瑛急的焦头烂额，大哥这一走，将门军权势必落入旁人手中，如此该如何对得起祖上一门忠烈？父亲去世之后，大哥更是苏家将门的支柱。　　　　“大哥！”　　　　“没事出去！”　　　　苏澄瑛自知再阻拦也是无济于事，但她不能让大哥的前程毁于一旦，也不能让苏家将门蒙受任何流言蜚语。　　　　她躲在武仁轩外的草丛，见苏澄瑛心事重重的走出武仁轩。方才的话尽数灌入她的心底，一去十年，独自一人。按奈不住这几日对他的思念，更害怕从今以后连见他一面都成为奢望。　　　　她永远都在奢望这个男人，也懂自己奢望不起。　　　　莽莽撞撞的推开武仁轩的门，见他宽阔的脊背，泪水刹那间充盈了她整个眼眶，声音微颤。“你...要走了？”　　　　他只淡淡的回了声“嗯”，着实不该对她有太多情感。他越发痛恨这样冷酷的自己，只能在夜里入梦时与她说句抱歉。　　　　她站在他身后，手指微颤，泣不成声。“澄扬，你不要走...好不好？安阳...是安阳逼迫你，她明明...明明已经成亲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你？我去...我去找她...”说罢，就要转身出去，刚走到门口，便听见苏澄扬肃声质问。　　　　“那我问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她被问得一愣，片刻后，泪珠断线落在她的掌心，怎么拭也拭不去。她是该高兴这是近日来他与她说的最长的一句话，还是该难过他出口便是拒人千里，令她心肝俱碎。　　　　转身望着他如山的背影，她依旧撑起一个笑容，哽咽道：“因为...因为...我是真的喜欢你...我活了好久...都没有人如你对我...对我这般好...我想...想守着你...”　　　　苏澄扬兀自整理行装，并未因她道出真心而转身见她一眼，平静道：“你怕是会错意了。我是对琬儿好，并非对你。”　　　　她泪眼婆娑，重重的点了几下头：“我懂...我都懂...你对她好...我知我及...及不上她...我懂...我全都懂...”他嫌恶自己，她也了然于心。　　　　“出去吧，我要歇息了。”　　　　再多处一刻，他怕自己会于心不忍。苏澄琬是自己最疼爱的幺妹，可她？他不清楚自己对她是何种情感。自那日她约他城外郊游，她对着山林野间唤了声：“苏澄扬，我喜欢你”。　　　　自那日起，万事尽数脱序。他无法接受她身份坦白，更无法接受苏澄琬死去的事实。荒谬的真相令他措手不及，混乱占据了心头。他不信如此荒诞之事竟落在自己身上，更愧对列祖列宗，未将琬儿护的周全。　　　　她小心翼翼扯住他的衣袖，不敢再逾越半分，哀求道：“别走，不要走，好不好？求求你，我什么都不要，你别走，我会努力学...学做一个普通人...我已经学会很多了...”　　　　苏澄扬一把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令她手中顷刻空荡无所适从。“学会了又如何！琬儿的死我无法挽回，做大哥的未能亲手将她送葬，我已不仁不义。你究竟还要逼我到何种地步才肯罢手？！”　　　　她踉跄的退后两步，原来最后竟是她逼得他。逼得他有家不回，仁义未全。着实是自己大错特错，是她不该留恋人间片刻温暖，也不该贪图这个男人的温柔以待。　　　　“不！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待在你身边，只想与你说说话...你无法接纳我。也没关系...我喜欢你就好..真的，你允许我喜欢你...就好...”她爱的卑微似尘，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你不要走，苏澄琬的肉身...我...我会还给你...”　　　　苏澄扬身形一滞，问道：“你不是说，你尚未修得人身，不得灵力，无法进行剥离么？”　　　　见苏澄扬言语之间有着些许担心，她也着实欢喜了几分，“你不必担心，我...我会想办法。”　　　　苏澄扬冷淡回道：“我担心的只是琬儿的肉身是否完好，与你无干。”　　　　“你何时出发？”她需些时间，待师兄找寻剥离之法。　　　　“初五。”后日一早，他和她只能有一人留在长安城。“我要歇息，你出去吧。”　　　　她并未做声，蹑手蹑脚的迈出门槛，替他掩上房门。失神落魄的坐在武仁轩外的石阶上，失声痛哭。若是将这肉身还给苏澄扬，便是真的再无缘分了，她真的不舍得，也不甘心！　　　　她留恋温暖的人情和他宽厚的掌，却只能偷偷拉着他的衣袖。她想以自己的身份去喜欢一人，然这偌大的将军府已然容不下自己。即便她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求。　　　　忽的，烛火皆灭，四下悲凉，无人抚慰她深切的哀伤与不舍。想必苏澄扬是听到她哭，心觉厌烦，扰他休息。　　　　她起身，神情黯然踏入茫茫夜色。她须得在明日将苏澄琬的肉身还给他，她知道，苏澄扬有多在意他的妹妹。　　　　她想，她应是懂什么是爱屋及乌了。　　　　屋内男人闭目躺在榻上，掌攥成拳抚在额上。方才那般冷情的言语真是从自己口中讲出的么？他虽不善风花雪月之事，却也并非是冷酷无情之人。　　　　昔日琬儿的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是他错觉至深，总以为琬儿还在他身边，唤着“哥哥，哥哥”。然而每次面对她，听她说那些真情至深的话，都好似在提醒他，琬儿已经离开了。　　　　听她在门外哭的如此伤心难过，他也会动容，却无可奈何。只得灭掉自己屋内的烛火，让她别在这寒天冻地，在冰冷的石阶上坐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