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靴子犹如藏了钢针,每走一步都扎得云泽生疼。他行动迟缓,脚步极慢,看起来恍若一瞬间老了几岁。 追过来的侍卫们面面相觑,见他没有冲撞公主的意思,纷纷侧着身子,给他让出一条通行道路。 云泽低着头,对外界目光一无所觉。 脑中画面纷杂,从大婚迎亲开始一幕幕闪过,最终定格在苏辰手腕脱臼,他前去探望之时。 偌大的卧房只有几樽寻常的瓷器,看起来比寻常官家女子的卧室还不如。他当时心中好奇,却也没多想,不料在这里得到了答案。 刺骨生疼,鲜血淋漓。 曾经的忽视变成无形的报复,纷杂的疑问砸得他脑中生疼,眼前发晕。云泽慢慢走着,终是支撑不住,抬手扶上身旁的墙壁。 侍卫们有些忧心,立刻着人去侯府寻人。年迈的管家闻讯而来,看到云泽的样子后悚然一惊。他看着云泽长大,感情也更亲厚几分,抬手搀住云泽,他有些急切地询问旁人:“这是怎么了?侯爷和公主吵架了?” 眼见他们都是一副摇头不知的样子,刘忠焦虑更甚,正想派人知会一声老夫人,云泽的声音便沉沉响起:“忠叔,您去将罗副将叫来。” 满身死气里终于多了丝人气,刘忠立刻一迭声应下来。 塞外安宁,武将都赋闲在家。罗副将接到消息时一头雾水,但看传话之人面色冷凝就知道事情定然极为严重。 见到云泽时,他几乎以为自己见到的是另一个人。 眉心处折痕重重,眼底沉淀的全是暗色,云泽神情忧虑,疏离的冷淡瓦解殆尽,取而代之的则是沉重的颓然。副将小声喊他一句,被他眼中骤然迸出的寒光看得手脚冰凉。 “当时支援的粮饷从何而来?” 沉沉的声音在脑中转了两圈,罗副将从怔愣间回神,边回忆边迟疑作答:“当时大家伙儿饿了许久,看到粮饷进营全都欣喜若狂,未曾注意押运之人。我收到消息赶过去时,押运的人已经离开了。” 说罢,他看着云泽愈发难看的脸色,小声问道:“侯爷,难不成那粮草来源有问题?” 胡乱的猜测一出口,他也跟着焦急起来。大齐文臣武将素来不对付,每每出兵,文官们都会在军银粮饷上大做文章,若那支援的粮饷真的有问题,那些文臣定会借此机会大肆打压。其后果……不堪设想。 刚回温的手脚再度冷下去,副将喉中艰涩,满目凄然。 刘忠站在一旁,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云泽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他先前还不明所以,眼下看来确是因为这粮饷之事。他不懂军中的弯弯绕绕,却也从副将神态中窥出一二。可……可这粮饷根本不可能有问题! 想到苏辰一车车从后门拉出公主府的嫁妆,刘忠咬了咬牙,着实不忍这一盆脏水扣在她头上:“侯爷,那粮饷绝对没问题!” 斩钉截铁的话令副将一呆,云泽却已站起身,目光灼灼地逼近刘忠:“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自己的食言暗自道了声歉,刘忠一五一十交代起来:“战事吃紧的消息传回来后,京中乱作一团。我听到消息,去求了公主……公主心善,没有犹豫直接将所有陪嫁的银两都拿了出来,却也是杯水车薪,为了让将士们再无后顾之忧,公主……她将私库中的嫁妆全都拿去当了。” 副将定定愣在原地。 云泽迫人的气势一收,双拳紧握。 果然…… 果然如此! 想到那突然出现在副将手中的青玉簪,想到公主府简朴到近乎寒酸的卧房,他一颗心如同浸泡在温热的酸水中,酸苦的滋味随着血流筋脉蔓延至四肢百骸,云泽身子晃了晃,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刘忠还在喋喋不休地解释着粮饷绝对没有半点问题,让他不要怀疑公主,云泽听在耳中,不其然就想到了老夫人曾经和他说过的话。 ——“辰儿是个好孩子,你现在不珍惜,早晚会有后悔的一天。” 苍老的叹息声和刘忠急切的解释声重合在一起,发挥出剜心蚀骨的威力。云泽抬手遮住眼睛,嗓音嘶哑:“忠叔无需再解释,我知道了。” 他终于正视自己的心,从始至终,错的只有他。 苏辰……长宁…… 她很好,差劲的一直是他罢了。 但愿,他还有弥补的机会。 从未有过的强烈念头驱使着他,云泽重新换了一身衣服,敲响紧闭的角门。守门人迟疑了片刻前去回禀,许久才姗姗打开木门。 心境变了,看东西的目光也变了。云泽走得不快也不慢,却是第一次将公主府的景象仔仔细细收入眼底。 与侯府的恢弘大气不同,公主府花木扶疏,处处精巧。无论是清湖假山,还是竹林清苑,都能体现设计者的巧妙心思。云泽置身其中,心中蓦然多了独属于家的温馨美好。 想到在前厅等着他的苏辰,云泽脚步几不可查地加快几分。 孰料,一进门便是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苏辰端坐在主位上,杏黄公主服华丽异常,脸上的妆容精致完美的没有半分疏漏。云泽盯着她乌发间熠熠生辉的金簪玉饰,喉咙滚了滚,嗓子却如失声般说不出半个字。 面前的人美得动人心魄,却找不到半点熟悉的痕迹。 她是端庄高贵的大昭公主,却不再是之前任他冷落伤害的侯府夫人。 苏辰瞥他一眼,声线冷淡:“驸马前来,可是有事?” 疏离的称呼令云泽眼前逐渐攀爬上血色,以前苏辰敛起公主的锋芒他还未曾察觉,此刻却只觉得痛彻心扉。 他们是夫妻,但在这层关系之前,他们先是君臣。 以前他曾用无数声冷淡的“公主”拉开两人的距离,此刻却承受不住这平静的“驸马”二字。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云泽挺直的脊背慢慢弯下去,心中不见难堪,只有痛楚。 伴随他行礼的动作,一道鸿沟无形中在两人间形成,苏辰瞳孔一缩,眼底刺痛。她虽已然下定决心,却终究不忍看云泽受辱。 她爱的,从来都是横刀立马、意气风发的安定侯。 稳住心神,苏辰藏在广袖下的手无意识摩挲着手腕上的如意镯,似乎借这举动就能汲取到本就为数不多的勇气。 “驸马无需多礼。” 云泽抬眼,留意到她的神态根本没有半点变化,心中凄然,准备许久的话突然梗在喉咙中,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两人一坐一立,都没有开口。云泽心中苦笑,出声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公主筹备粮饷……” 听到这熟悉的称呼,苏辰眼底一黯,勉强打起精神接过话来:“你知道了。” 云泽心中有愧,对上她就多了几分小心,见她脸色一变,他只以为是自己令她不耐,后续的话重新被压了下去。 两人心思各异,心中的黯然却如出一辙。云泽本就不善揣度女子心思,习惯了军中的直来直去,面对眼下明显僵住的场景近乎手足无措。僵坐良久,他呆呆地起身告辞。 秦晋从后厅绕出就见苏辰眉眼怔怔,盯着门口发呆的样子。 自幼陪伴的相处经历令他对苏辰很是了解,只一眼,他就看出苏辰强行压下的黯然神伤。想到临行前昭帝昭后的嘱托,他脑中一热,脱口而出:“辰儿,和我回大昭吧!” 声如闷棍,敲在苏辰心上,她偏过头,恰好对上秦晋写满担忧的目光。 拒绝的话在舌尖上绕了一个圈,苏辰垂着眼,想到云泽睡梦间喊出的名字,回答轻飘飘地落下来:“再给我一点儿时间。” 小花园中,云泽对着一方石头怔然发呆,满心满眼却都是苏辰眉眼精致的矜贵样子。心中抽丝剥茧的疼,压低的嬉笑声蓦然传入耳中。 “你说公主和那个秦大人走得那么近,会不会私下关系不一般?” “啧,你才看出来啊!这孤男寡女住在一起,大门一关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侯爷头顶估计都绿云压顶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你没看侯爷在娶了长宁公主后还不消停吗?那什么沈姑娘说是亡妻的亲妹,谁知道是不是真的,侯爷心思泛滥左拥右抱,可半点没将长宁公主的脸面放在心上。” “诶?你这么一说也有点道理,长宁公主那种身份……侯、候爷?!” 云泽眼神冰冷地盯着这两个神色畏缩的小厮,没有理会他们的求情,不留半点情面命人直接发落。旁观的下人不明所以,却因他这雷厉风行的举动而人人自危。 直到人群散开,云泽掩藏极好的难堪才慢慢爬上眼角。 刘忠站在一旁,心中打鼓,却猝不及防听到云泽压低的疲惫声音:“忠叔,在京中再置办一套宅子,挑几个得力的小厮侍女,将绮竹安置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