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尾时,天气渐渐回暖。 刘忠忙前忙后半个月,总算在过年前将置办新宅子的事情打理妥当。沈绮竹收到消息时恰在老夫人屋中,浓郁的药香被厚重的帘幔遮着,呛得人鼻尖发酸。 听完侍女的小声解释,老夫人厚重抹额下的长眉微展,眼中多了些神采,拍了拍沈绮竹手背,慈爱温柔:“泽儿也是为你声誉考虑,开了春你就是大姑娘了,该议一门好亲事了。” 对上她温和眼神下隐含的探究,沈绮竹心中一凉。 云泽待她亲厚,又相貌翩翩,丰神俊朗。她之前懵懂不知,渐渐却发现自己是动了春心。借着肖似其姐的样貌,兼之年纪尚小,她不动声色地给苏辰和云泽间添了不少堵,没想到兜兜转转,她没嫁进侯府,反而要被送出府去! 不甘在心中悄悄滋长,沈绮竹泪眼婆娑,一副极为不舍的样子:“马上就要过年了,等开春我再搬……” 老夫人被她看得心中生怜,抬手为她理了理鬓角散落的碎发:“泽儿做主的事情,我也劝不了。” 泪水逼退,沈绮竹沉默退出卧房,盯着院子里结出花苞的梅树看了片刻,脚下一转向公主府走去。 刘忠寻人不到,几乎将侯府掀了个底朝天才知道沈绮竹进了公主府,舌根发苦,他立刻抬脚去找云泽。 一墙之隔的公主府中,苏辰裹着斗篷坐在凉亭中,面无表情地听着沈绮竹哀哀的剖白:“公主姐姐……我……我喜欢上泽哥哥了,求求您不要让泽哥哥将我送走,成全我的一片痴心吧!” 说着,她膝行向前,看样子想要抱住苏辰的腿。 柔软的手隔着厚重的布料落在小腿上,发呆的苏辰骤然回神,令沈绮竹没想到的是,苏辰面上非但没有半分动容,反而皱着眉重重将她踹了出去。 沈绮竹吃痛后仰,手中却仍紧攥着苏辰的斗篷。眼见两人都要撞上一旁的柱子,一道人影闪过,牢牢扶住了沈绮竹。 呆愣的侍女蜂拥向前,顺势接住苏辰。 双方对峙而立,苏辰目光清冷,云泽却倍感狼狈。下意识偏头,却恰好看到沈绮竹素白袍子上的脚印,面色不由沉下来。 少女脸色惨白,一脸惊惧,扶住她的男人略微低头,满脸担忧。 苏辰看在眼中,斗篷下的手悄悄抚上小腹,缓缓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你,很好。” 云泽豁然抬头,苏辰却已转向沈绮竹:“你方才说的,本宫亲眼看到了,回去等好消息吧!” 三分冷然三分笑意,云泽看着冷漠至极的苏辰,心中刺痛的同时又生出一种浓重的不安。 她答应了什么?又在笑什么? 转身离开的人背影拒人于千里之外,沈绮竹又是一副不肯多言的模样,云泽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煎熬了整整两天,最终在圣旨上得到了答案。 “……沈氏女绮竹,温柔恭俭,贤淑德良,朕与长宁公主见之欣喜,赐予安定侯为侧夫人。” 太监尖细的唱和声中,云泽彻底愣在原地。柔软的明黄布料被指尖捏得变形,苏辰当日离开时不含半分情绪的眼神突然出现在虚空中。 救人先救急,当时沈绮竹一旦倒下定会后脑撞上石柱,他几乎没多想就先动手救了她。 但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正确的决定,在那时却是错的。 沈、绮、竹……她怎么敢?! 云泽知道自己是迁怒,心中更恨的却是自己。午夜梦回时对上苏辰平静的眼神,他总会捂着心口疼醒过来。 他觉得自己是病了,心中悔意一重重翻搅着,他却没了硬闯角门的勇气。 婚事定下,匆忙办起。 纵然云泽心中抗拒,也不敢违抗圣命。木着脸被套上喜服,他心情和亲大婚时如出一辙,却又有了微妙的不同。 牵着红绸走入布置一新的厅堂时,他正对上苏辰的眼睛。 如同夜色下的大海,苍茫看不到尽头,幽深辨不明情绪。心中的不安在此刻攀上顶峰,苏辰绷紧的嘴角却软了下来:“祝侯爷和侧夫人,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言辞恳切,语气诚挚。 眼皮一跳,云泽定定分辨着她的情绪,却因晃动的烛火和满目明红而看不分明。 不安如墨汁落水,再度扩大。 沈绮竹坐在喜房中,盖头下的小脸满是羞涩的笑意。指尖搅着帕子乱转,她紧张地咬着下唇,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 喜娘一迭声的说着讨巧的祝福话,听得她心脏跳动得愈发欢快。 直到前厅噪杂的声响慢慢退去,房中几人才隐约察觉不对。宴席再晚,也不会迟到这种地步。眼看长夜过了半程,沈绮竹面上的血色也一点点消退下去。 喜娘和侍女们屏声静气,生怕触了这位新夫人的霉头。但即便她们闭紧嘴不谈,安定侯迎娶侧夫人的新婚之夜未曾踏进喜房一步的消息仍以瘟疫蔓延的速度在府中流传开来。 没有身份,没有依仗,沈绮竹想要在后宅立足,云泽的态度就显得至关重要。下人们不乏有看碟下菜的人,虽不敢明面苛待,阳奉阴违却是一把好手。 沈绮竹吃了不少暗亏,却苦于没有证据,只得和泪往下吞。 刘忠斟酌了几日,最终将事情呈到云泽的案头。 不过短短时日,云泽就瘦了一大圈,先前合体的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看得刘忠眼中发酸。 “你看着处理就好,无需再告诉我。” 确认了云泽的态度,刘忠心中一定,转而有些犹豫道:“过几日就是年节了,侯爷要不要去看看公主……” 话落,书房中针落可闻。 公主府暖阁中,红线精默默窥视这一幕,扬着末梢,提醒苏辰:“宿主,原主应走的剧情已经走完,请你打起精神,完成原主心愿。” ——云泽误我一生,我也要让他尝尝不得所爱的滋味! 尖利的女声在脑中反复回荡,苏辰揉着额角坐起身,将手腕上的红线狠狠扯成一条直线。噪音戛然而止,她满意松开手:“别急,任务马上就能完成了。” 红线精心中不忿,瑟缩一团,轻声冷哼。 大昭使臣离京回国时,云泽正在京郊剿匪。临近年节,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占山为王的匪寇们借此机会打起过往车辆的主意。 云泽端坐在马车中,意图引出匪寇,心脏却突突乱跳。神思恍惚间,一把寒光凛凛的大刀挑开了车帘。 匪寇,出现了。 压下心中的不安,他抽出暗格中的长剑,迅速和他们战作一团。远远跟着的兵将们疾步赶来,轻松将悍匪一网打尽。 许是被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一个急红眼的汉子挣脱钳制,夺过兵器对着云泽狠狠劈下。呼啸风声中,云泽眼前虚晃,后退的脚步慢了半拍,这一刀直接砍在手臂上。 刀尖贴着手臂的弧度蜿蜒向下,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云泽心中不安渐重,撕下布条简单包扎了伤口,骑上马就向着公主府疾驰而去。血液浸透绸布,被寒风卷落在地。失血的缘故,他体温越来越低,唇色面色也渐渐青白起来。 待他停在公主府前,意识已是模糊一片。踉跄翻下马背,他缓缓敲响公主府厚重的大门。 眼皮克制不住想要闭上,手脚更是虚弱得没有半点力气。门口轻微的动静被风声彻底遮掩,渐渐低了下去。 直到侯府小厮出门查探,才发现云泽毫无生气瘫靠在公主府大门前的身影。 为年节忙碌一天的侯府渐渐燃起灯火,再度变得鸡飞狗跳。 云泽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寒意被门窗阻挡在外,落入屋内的阳光因火盆而温暖异常。迟滞的眼珠动了动,云泽伸手推开一脸惊喜的沈绮竹,强撑着坐到床边,一言不发地开始穿鞋。 身体发虚,脑中却格外清明。他拒绝其他人的搀扶,一步步向公主府的方向挪去。沈绮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眼中又是委屈又是不甘,恨恨道:“公主一直呆在宫中没回来,泽哥哥你就算去公主府也见不到人!” 云泽脚步一顿,却没回头看她,径直向外走去。 下人们悄悄打量着沈绮竹的面色,极为默契地不屑撇嘴。沈绮竹手中撕扯着帕子,心中暗恨,终是顶不住他们讽中带嘲的目光,跺了跺脚,疾步离开。 入宫之行顺利至极。 云泽在偏殿不过等候了片刻,齐帝便带着小太监缓步出现在门前。看到云泽包扎着的手臂,他关切道:“受伤了就该静养,朕私库里还有两根好参,你带回去补补身子。” 云泽心中焦急,却只能顺着他的话谢恩。直到将参盒捏在指尖,他才小心翼翼道出来意:“臣听闻公主一直留在宫中……” 他眼中忧虑过甚,只消一看就知道在担心什么。齐帝不怒反笑,语带调侃:“不少人都在传你和长宁不睦,朕还有些担心,如今看来果然是假……长宁没惹怒朕,朕也没将她拘在宫中。” 心中沉甸甸的担忧消去大半,云泽面色显而易见地轻松起来:“臣想见见公主。” 他目光清亮,满腔情意,不加遮拦。齐帝心中宽慰,却无奈摇头:“恐怕不行。” 说罢,他捧起茶盏,继续叹道:“你这看着对长宁也算十足上心,怎么就没看出人家思乡心切呢?” 轻飘的问话牵扯出旧事,云泽心中一痛,僵坐在椅子上。 齐帝没注意到他的神态,兀自说道:“长宁是个好的,宽容大度,更难得的是满心满眼都是你。给你求侧妃的折子言辞恳切,朕看了都心中生怜。” 思绪纷杂,云泽却记挂着此行目的:“公主……可是不愿见臣?” 他问得艰涩,齐帝却满心诧异:“长宁提起你的时候都是满脸笑意,怎会不愿意见你?她之所以不能见你,是因为已经随着使臣回昭国去了……” 云泽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什么,回程的马车摇摇晃晃,他满脑子却仍是齐帝的话语。 “长宁有了身孕,见你喜欢那沈家姑娘,这才求了朕的赐婚旨意……” “昭帝昭后想念女儿,长宁又思乡心切,朕怕她忧思过虑,伤了身体,这才准许她藏在使臣车队中一同离京……” “无论提起你还是孩子,她都是满心满眼的温柔……血脉相承,你也无需过于忧心,倦鸟归林,她的家在这里,定然会回来的。” 字字如刀,刮搅得他心神剧颤。齐帝言之凿凿的安慰,却只令他心中纷杂的情绪滚雪球般越来越大。 身孕…… 那一晚…… 凉亭中,他先救了沈绮竹…… 激烈的情绪顺着筋脉在血液中肆虐冲撞,云泽面色一白,一口血喷了出来。 失望积累到一定程度,只会轰然倒塌。 可惜,他明白得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