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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场

当手下传来“李元昊袭延州”的消息时,延州经略季仲元正昏昏沉沉地卧病于府。听闻这信时,他下意识地便将传话者痛斥了一通:“兔崽子瞎传什么呢?不知哪儿来的山野村夫,只要他自称是李元昊你便信了?李元昊是谁?李元昊在夏州,在兴庆府呢!”    “可是……”被训斥的小兵自是懵了。他刚低下头、想寻几句听上去更可靠些的言语时,却忽见一个鲜亮的身影如风一般旋进屋内,然后瞬时,房梁之间便被那个一惊一乍的声音填得满满:“爹!爹你听说了没?李元昊带兵打过来了!城外的小杨哥说……”    “什么小阳哥小雨哥!同你说了多少回了,一个姑娘家,别总和那些兵痞子来去!”仲元略仰了仰脖,刚想坐起身来,可眼前却禁不住一阵发黑,于是只得又摔回枕上,可心里却渐渐升起了几分不安。    莫非真是李元昊打来了?他这是想要做什么?    可那十六七岁、一身骑装的丫头却似未听见般只自顾自嘀咕:“别人老说那羌人的头儿是个美男子,这会儿出城去兴许还能瞧见他真颜呢!爹!我这就去瞧瞧!”    凳子还没坐热,这个才刚进门的姑娘转眼又似一阵风般转了出去,一来一去简直脚不沾地,也全不顾躺在床上的父亲跟在后头直着脖子喊:“别去啊采薇!你赶紧给我回来!快回来!咳咳咳……”    而早在一旁看傻眼的小兵这会儿总算是回过了神来。他小步挪至床前,弯着腰压低了声道:“那大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经略大人费力地用手肘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可才坐直,眼前又晃过一阵黑。他定了定神,聚起力道向外头啐了一口,方才整起衣襟忿忿道:“还能怎么办?趁早把那丫头给抓回来呗。”    ***    自穿上铠甲至列队完毕、整装待发,不过短短两个时辰。脑袋虽仍沉沉,可身后的五万大军却让季仲元平添了几分精神。前方传来的消息大多没个准信儿,什么“尘灰漫天,速度奇快,不知人数多寡”、什么“行军方向时东时西,不知目的”、什么“不驻城池,只是飞跑”,等等。此时此刻,唯一确定的便是,进犯者绝非什么山野村夫。一匹白马、一身银盔,声若洪钟、笑里藏刀,若不是李元昊还能是谁?    虽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可出兵的那一刻,仲元仍是有些忐忑。自南边的吐蕃受朝廷封赏后,这些年来皆是他们替汉人挡四方侵袭,因而延州地界已许久未有战端。而对自己来说,列队操练虽是日日不止,可手下这些年轻的士卒却多半不曾经历过真刀真枪的战场。如果对方人少也就罢了,倘若那羌人此番是玩儿真的……    “季大人,据属下猜测,羌人这回定不会大举进犯。他们自夏州而来,一路行踪极为隐秘,想必是轻骑快马,而非大部队迤逦前行,不然咱早就该发觉了。”    说话的范希则是季仲元的副手,他刚被调至延州不过一年半载,先前数十年间一直于渭州从事文职。也许是因这般缘故,这范大人虽已年届不惑,可浑身上下却仍透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丝毫没有其他出征的将士那般豁达粗犷。    哦?这般想来,也许他们的人还真就不多呢。    仲元侧目而视,心下暗许,可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说道:“诚如希则所言,羌人数寡,那我们汉人又该何所为呢?”    希则沉吟片刻:“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我们身后有五万精兵,难道还能让羌人如入无人之境?不妥罢!”一想到敌寡我众,仲元只觉满身热血往上翻涌,直涌入脑中,令人无比振奋。“要我说,关外这群蛮夷草寇哪个是安分守己的主儿?一个个不过是得了朝堂的好处,暂且先不动罢了。如果这回我们能抓一个回去,便可杀杀他们的威风,也好叫他们知道,咱汉人若真想要收拾他们,也不过就是信手拈来的事儿,是不是啊希则?”    范希则却皱起了眉头:“可是大人,这里头恐怕有诈吧?此番李元昊亲身前来,又未多带人,他可不像那些会自投罗网的莽夫……”    “希则啊,这便是你的阅历不如我们武将之处了。”不知不觉间,仲元的话语声已中气十足。铠甲虽遮住了他的笑意,却掩不住越发挺直的背脊。“这帮蛮夷可不懂兵法,他们里头分高低贵贱只凭谁更会打仗,最勇猛的将领带兵出征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擒贼先擒王,平日他们一个个都躲在那大漠后头,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了谁。今次这李元昊既跑出来了,难道我们还能白白放他回去不成?要不是他来,我还不屑于同这几个羌人躲迷藏呢……”    希则本想开口回应些什么,可脑中却忽闪过一个同季仲元一般爽朗不拘的高大身影。    那时,那人也是这般信心满满,方酣畅淋漓地打了场胜仗欲趁胜追击,可自己这不冲锋不杀敌的人却自作聪明地在后头提醒他小心有诈。    倘若当时,将军他没听自己的话就好了。    倘若当时,便纵情听凭那一腔热血冲出去斩了草除了根,也许后来将军便不会被前来复仇的亡命之徒追得失去方向,自此不知所踪。    耳畔嘤嘤嗡嗡的话语声渐渐落下,可希则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方才这么长的时间里,经略大人到底说了些什么。他茫然地转过头去,却见仲元正满面期待地望着自己,想必是提了个好建议,只待自己回应。    “希则无异议,一切听凭大人吩咐!”    “好!那便出征罢!李元昊竖子,且看你季爷爷的厉害!”    残阳暮日,落叶飞花。如急雨般的细密的马蹄声在安静无言的天地间回响,凭空生出些许惹人心焦的紧迫感。    沉垂的夕阳照在一路西去的铁甲上,泛出一大片耀眼的光。远远的,有一个跨坐于白马上的男子抬起手来挡住了对面这片刺目的色彩。面对此景,他怔了许久许久,方才长叹了口气,放下胳膊轻甩了甩,然后转头喊了声:“他们来了。兄弟们,咱该跑起来了。”    明明是上扬的语调,可不知为何,听起来却仿佛暗含苍凉。关外荒野,沉沉夕照,不闻人语,只听风啸。    ***    而此时此刻,在甘州城外的隐蔽林间,正安逸地扬着袅袅炊烟。轻骑营的士卒们有条不紊地备着晚膳,各自忙碌着来来去去。唯有一人却不合时宜地拿着一把干草,有一搭没一搭地递进身旁那匹高大的棕鬃骏马口中。而那马倒也嚼得不紧不慢,它时而踢踢沙土,时而眨眼侧目,全然没有一般走兽那样穷凶饿极的抢食之态,反倒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仪态教养样样不缺,只偶尔似不经意般左顾右盼,仿佛心中暗怨着,自己在等的那人怎么还不归来。    从一匹马身上联想出这样的心境,那喂草之人自己也觉得颇为可笑。他丢下了干草,伸手抚了抚温热的马背,掌心只觉平顺,无一丝扎手或粗糙。果真是匹好马,也怨不得荣仁将之视若掌上明珠,还酸溜溜地给它起了个名儿,叫什么“阿苏”来着。    想到这儿,他不禁眉心微展,扬起嘴角。几日前自己要求交换坐骑时,荣仁可是老大的不情愿呢。当时自个儿也奇了怪了,自己骑的这些白马一向都是千中选一的灵物,论样貌论步伐论性子,哪一点会比不上眼前这匹看起来便平平常常的“阿苏”?    “你的马当然是最上等的,可是我坐惯了阿苏,次次出征都由它伴着我,骑着它最踏实了。”直到交出缰绳的前一刻,荣仁还都紧紧地牵着那匹棕毛马不肯撒手,“还好它本就认得你,若你能抽空亲自喂它个几回,我想,它便愿意像待我一样地待你了。”    说来李元昊其实并不明白这样的感觉。对他而言,不论是什么事物,爱之则使,不爱便弃,这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喜白马,故于殿后头养了一溜十多匹健硕的白马,有驯师负责驱其烈性,将它们驯得妥妥帖帖,而自己要做的,不过是由着自个儿的心情去任选一匹、骑上飞驰罢了。    不就是匹马么?还分得清如何待你待我?元昊撇了撇嘴,拍了拍白衣上的碎草,向着着巨大的落日缓缓走去,心下却仍是不屑:别说是马了,纵是个人,只要驯好了,不论待谁都该一般听话奉承才是。若都像许荣仁待马那般,这天下岂不是都乱套了?    “将军!”身后传来了利落的禀告声,“进城散布消息的二人方才传信过来,说一切顺利!”  元昊点点头,将双手背于身后,面向如缕晚霞,沉思了片刻道:“那许将军那儿可有音讯?”    “暂且未有,不过放哨的兄弟瞧见他们已绕出了延州城,预计三日后便可抵达甘州。”    “好!”元昊忽地转过身来,逆光的脸面上一片暗,唯有那双瞪大的眼里泛着慑人的光彩,让那听令的士兵不自觉垂下头且后退了两步。“传令下去,今晚每人加一斤牛肉一斤好酒,吃饱饮足玩尽兴,明儿个安心养精蓄锐,再过几日便轮到咱们上场了!”    ***    三日后,延州府经略大人带着五万精兵意气风发地抵达了甘州地界。可不知为何,原本一直在自个儿跟前拨挠人心的羌人部队却忽就失去了踪影。远远望着不见守卫的土色城墙和紧闭着的黑色城门,季仲元心里头没来由地便感到不安。这甘州的回鹘人都去哪儿了?而那李元昊又去哪儿了?    一路的宁静和安然仿佛一张沉默的大网,悄无声息地便将整个汉人部队笼罩于内,里头的猎物还浑然未觉,可外头的猎人却已在暗处渐渐收网,不知哪一刻便会将猎物捆紧,令其再无挣扎的余地。    而此刻,被振奋冲昏了头脑的仲元终是醒悟了过来。外头明明是烈日当头,可他却几乎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希则说得对,这多半是个圈套。    可都到了这个地步,难道自己还能退兵不成?    “羌兵在那儿,城门西边儿!”身后不知是谁忽然喊了一声,仲元转头,果然看见了影影绰绰的银盔白马。    “给我追!”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嘶吼出来,而话音尚未落,身旁却忽冲出一阵震天的呼喊。    黑色城门骤然开启,一瞬间,不计其数的回鹘人如离弦之箭般飞奔而出,咆哮着涌向汉人的队伍。他们个个面目狰狞、咬牙切齿,手持利刃、挥之不疑,甚至似搏命般地不躲不防,只要逮住了人便奋力地刺。尚未作好肉搏之备的汉人怎敌得过这般阵仗?只片刻间,长龙一般的队伍便被截成了几段。尖叫声、呼喝声、叫骂声一时响彻云天,而转眼,碧蓝的天空便被扬起的尘土和四溅的血污染至灰霾。于日下刺目的刀光剑影间,只闻爆裂的怒气冲天而起,一发不可收拾。一时间,这片郊野仿佛成了人间炼狱,不断膨胀的恶意似滚滚熔炉,将无数鲜活的生命熔成了一片难逃的火海。    可是这一刻,季仲元却无暇顾及自己身后的腥风血雨,此情此景下,他的目中只有那个在自己前方不远处正缓缓撤退的羌人将领。仲元一手扬枪,一手用力地拉扯缰绳,视漫天流矢于无物,只一心于荒野上急驰狂奔,眼见得离那“李元昊”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再过三两丈便要追上时,却见他忽地掉转马首,迎面向自己冲了过来。    这举动令仲元颇有些意外,可眼前的战局却容不得他细想,只怕稍一迟疑便会一脚踏上黄泉路。故尚来不及思索那前因后果,他便用力地刺出了手中那支磨得锃亮的长缨枪。而二人交战的位置却略有些别扭,于是对面那羌人轻轻松松地扭身一避,仲元这一枪自然便落了空。    而待他欲重振旗鼓再次出手时,那羌人已举起铁盾,一眼看去滴水不漏。仲元心生懊丧,却不愿放弃。他举枪伺机片刻,忽见对面这人移开了盾,露出一丝破绽,便毫不迟疑地戳枪而入。    锋利的枪头钻破了右臂上的铁盔,银灰之上瞬间涌出了缕缕鲜红。仲元心下一喜,正欲舞枪再来一击,却闻自己身后传来了清脆的“当当”两声——这是箭矢撞击盾牌的声音。  此时此刻,这声音的含义是再明白不过了:身后有冷箭,而替自己挡了这两箭的,正是对面这“李元昊”方才移开盾牌的那个举动。    他这是在救我?    笑话,向来心狠手辣的李元昊怎么可能在乎自己这汉人的死活。    仲元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怒目圆睁,举着枪再次抬头时,不想却对上了一双严肃的深眸。这目光并非随意打量或是不巧撞上的样子,它简直就是一种迫不及待的守候,眸光流转间,仿佛已等了很久很久。    而且,这目光中根本就没有李元昊那惯常的戏谑感,漆黑的瞳仁中,只有满溢的严肃和忧虑感。    原来,这压根儿就不是李元昊。    “你到底是谁!”终反应过来自个儿被大大地耍弄了一番后,季仲元此刻只是怒从心上起。在怒意的驱使下,他舞的枪已无章法可言,明明费了大力,却被对面那羌人似撩火棍般轻易便拨开了。    羌人也不应他,只是举起受伤的右臂,轻轻地向仲元身后指了一指:“若你再不去管管,他们便要全军覆没了。”    这长茧的指尖仿佛是一把利刃,轻巧巧地便刺破了季仲元虚张了半日的声势。那些被他刻意隐起、抛诸脑后的忧心,此刻如滔天巨浪般一阵又一阵地涌起。    那些追随于自己身后的士兵,几乎全都是自个儿看着长大的啊!他们自离了爹娘便将自己当作亲爹,奉承自己、敬畏自己,可自己却生生地将这些孩子推入了火坑,本不为搏命而来,可最终却一个个都命丧他乡!    季仲元,你究竟在做什么!    他颤颤地回过头去,才发现那沙场上已然横尸遍野、乱作一团。凄厉的叫喊声随风四处流转,接连不断地灌入仲元双耳,将他的心一次又一次地提至嗓眼,将他的肚肠一次又一次地绞成绳结。    “啊——”随着一声长吼,满心的冤愤终于一泄而出。此情此景下,季仲元再也无心牵念那假“李元昊”的生死——既无退路,不若破釜沉舟,拼尽全力同这回鹘人大战三百回合!    他重重地扯起缰绳向后扭转,提着枪挡开四射而来的箭簇,一路高声嘶吼、策马狂奔,头也不回地将自己一把丢进了那烽火连天的悲怆战局。    而在那寂寥少人的另一侧城门之外,此刻却有一人正闲适地安跨于骏马之上,静静聆听着远处的战火燎原。他轻轻挑起眉角,灵动的瞳仁间是藏也藏不起的笑意。多疑、贪功、自以为是……若人心中没有这般有趣的小瑕疵,这天下该多枯燥无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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