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中,案上的关公像双目威严而立,满堂静默……顾芊芊第一次走进这里。此时,王老爷已经被请去客房歇息,伙计也被看管起来。她不知撺掇常小刀对不对,但坏了镖局的名声总是不好,现在要紧的是弄清来龙去脉。 “陈叔,镖局的事我本不该多问,但既然知道了,您还是说出来,大家好一起想法子。”顾芊芊抬起头看向陈贵,常小刀、季锦也跟着看过去。往日里镖局上下井井有条,在江湖上也有几分体面,从未发觉短过银子,现如今突然知晓欠了外债,真是始料未及。 顾芊芊的话说得不急不缓,轻柔得犹如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却不曾让管家老陈的神色有半点波澜。 从籍籍无名的小镖局到今日的京城第一镖,陈贵在威远镖局二十年,早年跟随两位局主走南闯北,江湖上的风浪是见过的,更是看着顾孟飞、周一钊、芊芊、葶葶长大的。虽说欠债的事露了馅,但以他的阅历又岂能三言两语就被问出来。何况,这事无论如何得瞒下去,不然局主回来,他没法交代。再者,往日的陈年旧账,几句话也说不清。 打定主意,老陈重重叹了口气,十分为难地开了口:“大小姐,您这是逼我老陈啊,局主千叮万嘱,镖局的景况不得外传,否则凉了下面人的心也怕泄了士气……罢了,你们既然想知道,我就说说。” “陈叔,听您的意思,镖局的景况不好,到底是个什么程度?”季锦忙问。 陈贵抬起沧桑布满细纹的眼看着他们,“镖局的买卖南来北往,路上打点、平日花销还有局里人的月钱,赚下的银子但凡流出去都是有数的。这几年,老天爷保佑,道儿上的朋友给面子,生意算不错,可前些年不太平且多有出事,给死难兄弟的抚恤让镖局元气大伤。因着局主跟德兴钱庄的王老爷有旧,才不至于被欠债所累而关门歇业。” 顾芊芊听着陈叔的话不禁点头,倒是听葶葶说过家里从前丢镖的几桩事,还有关于周二叔的。关于钊哥的父母,家里似乎讳莫如深从不曾提起,据说周二叔是舍身为镖局而亡,所以爹才更看重钊哥。但这些不过是传闻,顾芊芊不知真假,如今陈叔说起旧事竟也一语带过,可见实情并不简单,却不是她该去探究的。 “这样说来,王老爷对镖局也是有恩的。”芊芊接过话,轻轻蹙了蹙眉。 陈贵看出了她的不自在,温言道:“虽说有恩,但大小姐做的也没错,再那样闹下去实在不成样子。” 常小刀突然插嘴:“陈叔,说来说去,你还是没说镖局到底欠了多少银子。不是说生意不错,就算以前欠了钱,现在为啥还没还上?” “这你们有所不知,钱庄的钱利滚利自是不容易还上,再加上我们是官镖,听着唬人,可官镖的银子却不是按当初定的年尾结算。一年压一年,年年结不清,反倒成了拖累。镖局每年替朝廷走的镖,最少也要七八趟,加上与京中相熟的官员富户的往来,你们算算这笔帐。”在坐三人面面相觑,才知经营镖局背后有这许多的难处,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陈贵看他们没了话,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眼神微闪间又转了话锋,颇为无奈地说:“眼看着镖局欠下的银子快还清了,王老爷家出了事,一来急着用银子二来想托镖局把儿子救出来,偏偏局主不在,这才发了疯。大小姐不必挂心,王少爷的事我即刻派人去打听,至于银子……帐房还有周转,我再去司礼衙门催一催,想来能度过这遭,等局主回来就没事了。” 陈叔的话合情合理,他的神情不似作假。顾芊芊不懂镖局的行当,只能反复琢磨刚才听到的话,一时没有接茬。而旁边的季锦也是讷讷地坐着,倒是常小刀大大咧咧道: “陈叔,您也真是,师傅他老人家不在,有难处对我们说嘛,省得瞎担心。这下子,等还清了银子看那德兴钱庄还敢来闹腾!要我说,您先托人去探探烈焰堂的底细,王老爷就先扣着,省得再闹出幺蛾子。” “也只能如此。”陈贵双手覆在腿上,点点头。然后,便苦口婆心地劝道:“这些杂事,你们听过就算了,千万不能闹得镖局上下人心惶惶。这些年,局主撑着这个镖局实属不易,他不愿看见人心离散,更也不想大伙跟着担心。尤其是大小姐,局主最是心疼您,若是知道此事让您挂心,实在是……” 顾芊芊不想难为陈叔,郑重地直起身看向他,“您放心,我不会跟爹提起,本来按规矩,镖局的事我也不该过问。” 这边安抚好了,陈贵才能放心去办别的事。这一桩桩事来得突然,他心里只盼着局主和三爷快些回来好把重担接过去,免得他一个糟老头子应付不来再出纰漏。眼下王老爷和伙计只能暂时扣在局里,还得假借名义给王府那边报个信儿才好,还有那烈焰堂,要搭上线的话……一边寻思着,陈贵快步出了正堂。 顾芊芊三人仍坐在宽敞的堂屋里,正午过后的太阳毒得很,稍微看看都觉刺眼。常小刀左右看看,用胳膊碰了碰季锦,“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陈叔不是说没事儿嘛。” 季锦回过神,正好与看过来的顾芊芊对上眼睛,两人都愣了愣,似乎看破了对方心中的想法。陈叔的话,有几分真,但肯定有不尽不实的地方。 就说欠下的债,如果数目不大能轻易还上,王老爷怎敢单单为了救儿子把欠债当借口明目张胆地来闹事,闹僵了不是更不利?还有,德兴钱庄最近有挤兑,需要的银子绝对不可能少,而陈叔也没说出镖局到底欠了多少银子。想着这些,顾芊芊没办法说服自己,她看着陈叔匆忙离去的背影,心里莫名地不安起来。如果……不是太少的话,那就是真的多到一时半刻也还不上。 季锦向来心思缜密,他开始的确以为德兴钱庄是有求镖局才上门,直到今儿王老爷来闹还有陈叔说出‘实情’,才对镖局的情况起了疑心。心里的波澜不可谓不大,但面上却不能显出来,他掩饰地站起来,笑了笑:“你说的对,不是什么大事。小刀,你赶紧去安抚安抚镖局的弟兄,我去看看王老爷。” 常小刀不疑有他,立刻起身走了。顾芊芊却叫住也要离去的季锦,“既然我们都觉得陈叔没说实话,那就一起去会会王老爷。” …… 侧院客房,门口站着石头、铁牛两个在守门,里面的人还晕着,什么声音也没有。 “大小姐,季爷。” 季锦对他们点了下头,说:“你们先去吃饭,稍后再过来。” “是。” 人走远了,他们才推门进去。此时,王有兴疲累地躺在床上,紧闭双目,脸色稍微缓过来一些,嘴唇看起来干得厉害,已经有些脱皮。季锦从桌上倒了杯茶,走到床边解开了他的穴道,见人悠悠转醒,稍微托起头,将茶碗送到了他嘴边。 王老爷人还没完全清醒便捧着茶碗咕咚咕咚喝起水来。等总算缓过些气力,之前大声闹嚷的劲头却没有了,他瞥了眼面前的两人,絮絮叨叨道:“想当初,若没有德兴钱庄,你们镖局早就撑不下去了,如今这是恩将仇报!这些年,老账新账,你们欠的债拖了又拖,我就是念着跟顾威的交情狠不下心,这回……你们别怪我,我也算仁至义尽了……拿不出银子,你们镖局的房契,我直接押给烈焰堂。” 果然,陈叔有隐瞒。听见‘房契’二字,顾芊芊立刻就不淡定了,古往今来,房子都是顶顶重要的,连这个都押了!她心里止不住咯噔咯噔地乱跳,刚要张口,就被季锦的眼神制止了,让她稍安勿躁。他对着王有兴行了一礼,道:“王老爷,在下季锦,是我师父的徒弟。师父出门在外,今日对您冒犯实属无奈之举,请您原谅。令公子的事,我们会设法相救,请您宽限几天。” “要我宽限?不过是你们拖延时间的说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师傅稳妥惯了,京城的浑水他不愿意淌,可我儿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赔得起吗!”说话间,王有兴又激动起来,威胁道:“我就再给你们一天,其他欠的银子再说,只要十万两,拿不出,你们镖局就等着关门搬家吧!” 王老爷这次咬紧牙关不松口,季锦拿他没有办法,因怕闹嚷起来让人听见,也不敢多说。 顾芊芊恍恍惚惚跟着季锦出了客房,脑子里有点发蒙。这几个月身在镖局,虽说也遇见两件倒霉事,但也不像今天这样晴天霹雳。好吃好喝有人伺候,平日家中来往的大都是商贾,就连进北镇抚司都能轻易脱身。她原以为就算是不黑不白的江湖人家,那也是有钱有势……然而老天爷真是跟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你也听见了,镖局欠银不只十万……”她怔怔地看着季锦,“陈叔说想办法,想必也是无计可施。现在该怎么办?” 他们贸然来探王老爷的口风,师傅不想让人知晓的事被捅出来,季锦此刻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他想了想,道:“这个节骨眼上,再到外面筹借银子是不可能了,一来师傅不在,咱们没这么大面子,二来镖局的信誉要紧,京城其他钱庄商号身后的势力背景又摸不准……”季锦咬咬牙,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芊芊,你觉得,找宋青舟可行吗?” “表哥?”顾芊芊想了想,倒真把这人忘了,他总说自己有的是银子,听说清林药庄在宣府财大气粗,可要借银子的话,也应该娘向舅舅开口才是。不过,大哥这么不待见宋青舟,就连她对这门表亲都没什么亲厚的印象,而且如果方便跟清林药庄开口,爹为何不早早写信请托? 可事到如今没有别的办法,也只好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