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转过身,看见说话的非人非妖,像灵魂却又不是,竟是个奇怪的生灵,心中升起了一点点好奇:“你是何物?”,这发音带着一种奇怪的韵律,竟然奥古难懂。
那奇怪生灵表面看来是个20岁上下的年轻人,身形偏瘦,一袭黑色长袍,配以玉冠束发,说不上是哪个朝代的服饰,倒是与阿泽身上的广袖衫裙有些相似,统一的花纹繁复但质地轻盈。样貌上眉峰入鬓,眼尾狭长,嘴唇略薄,配上白皙的肤色,本应给人清冷不近人情的观感,现在却被震惊的表情添上了一抹幼稚之色。
“你、是你?!”
年轻人眼中瞬间闪过了许多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迷茫、还有一丝略带忧伤的欣喜。
半晌后,他才省起了一个大发现:“你在跟我说话?你能看见我?”
问完四下张望了一番,见无他人亦无他鬼,当即把疑问变成了感叹:“天呐,你能看见我!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看见我!”
接着又想起刚才在她身后肆无忌惮的点评,顿时有些懊恼,都怪自己平日仗着无人可见,养成了这自言自语的坏毛病,眼珠一转,试图挽回形象:“呃,那个,刚才我说……你说……”
话没说完又是一愣,终于想起了沟通上的障碍。不过他好像并不担忧,摸了摸下巴,习惯性的自言自语道:“你说的是……好在咱见多识广,你说的这是……”
经过一番回忆检索,年轻人眉头越皱越紧,刚才她那句“你是何物?”竟是古音,与雅言相近,感觉上却又更古一些。他犹豫了一阵,突然深施一礼,改了语言和称呼:“前辈有礼,前辈是从河洛来?莫不是大周遗族?”
那神仙姐姐毫无反应,年轻人不由暗道:猜错了?又或者自己雅言说的不对?这也很可能……毕竟这语言自己怎么学会的都已想不起来……
不过他倒也不气馁,清了清嗓子继续尝试问道:“那前辈是商朝后人?又或者,该不会是大夏吧?”
阿泽不答反问:“河洛是何处?大周、商朝、大夏又是何处?”
她这个问法让年轻人简直不敢细想,敬畏更深,再施一礼:“敢问前辈来自何处?”
阿泽本想说从河中来,可刚才那些片段却给了她一个模模糊糊的感觉,那花草漫山之地可能才是真正的来处,只是不必说与这个陌生的生灵,于是简简单单道:“不知。”
年轻人听了如获知音:“太巧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做了这么多年的引灵使,这还是第一次有活着的、活着的……呃……还没请教姐姐是哪一族?”
“不知。”阿泽顿了顿,被“引灵”一词触动了些许心弦,“何谓引灵使?”
年轻人抓了抓下巴:“这引灵使嘛,就是跟鬼魂聊聊天,劝劝那些不想走的赶紧上路,不要浪费了轮回的大好机会,就比如,前面那两个,死的突然,没交代,不放心,不肯走。”
阿泽顺着年轻人所指的方向看去,一个小孩儿,大约5、6岁的样子,正从下游的野草堆里钻出来,两个淡薄的身影飘然而至,围着她打转,不知在说些什么。
小孩儿看不见两个鬼,边走边哭喊,“大爷爷,二爷爷——你们去哪儿了——”,声音沙哑又慌张。
她一路上边喊边找,人影没见半个,却在岸边找到了几件衣物,顿觉不好,先前憋在嗓子里的哭声登时迸发出来,抱着衣服开始嚎啕大哭,“大爷爷!二爷爷!你们在哪儿,你们快出来呀,不要扔下我……”,瘦瘦小小的身子愣是给她哭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气势。
霞光渐渐隐没在山的那头,黑暗一寸一寸覆盖了大地。河边没有人烟,荒野里特有的那种窸窸窣窣的怪声倒是越来越响,偶尔还夹杂着一两声从河对岸山林里传来的狼嚎,小孩儿害怕,不敢再喊,却也坚持不肯走,哆哆嗦嗦的守在衣服旁边四处张望。
阿泽看了一阵,不甚关心的调转了目光。年轻人也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反倒是走上前与她保持了一个的安全距离,开始东拉西扯。
虽然语音腔调有那么一些障碍,阿泽又是个十问九不答的聊天路子,但年轻人非常善于引导和猜测,不一会儿就基本清楚了这神仙姐姐的来历和目的:不知因何沉眠,一觉醒来记忆全无,不知来处不知种族,去处倒是想好了一个,这不,正在看风水。诈尸的可能性首先被他排除了,毕竟他职业生涯里既没见过真正的死而复生,也没见过最后一口气儿能喘得这么神志清明的。而神仙姐姐那颇有庄周梦蝶之意的想法他更是觉得扯淡,并且给出了一个传说中的辨别之法,即打自己一耳光看看疼还是不疼。谁知这姐姐直接调动柳叶在掌心划了一道不小的口子,看得他“嘶”了一声,“姐姐你也真下得去手……”
问的是关心的语气,回答的却是冷静的结论:“看来不是梦。”
那伤口看着狰狞恐怖,流了一会儿血却渐渐自行愈合了,年轻人越发觉得她是妖非人,而且以她对历史的一无所知,搞不好还是个万年老妖。
“神仙姐姐,我看呢,你也别急着,呃,那个寻找’归宿’——”
阿泽不搭话,年轻人怀疑她没听懂,只好直白道:“呃,就是墓地……”
果然,听了这句,她点了点头。
“你这一觉睡得时间可不算短,既然醒都醒了,何不看看现如今的人世?不说沧海桑田吧,至少朝代已经更迭过……呃……让我算算,这说起来……”
年轻人简直想给她讲一遍二十四史,奈何时间有限,只好姑且简略为了一份历史年表。
作为一个极有表现欲的生灵,一根时间轴也被他比比画画讲的声情并茂,可惜阿泽并不能领情,只觉得他口中的人族天下几千年来朝代更迭、纷争不断,着实令人生厌,更是坚定了先前的打算。
见不能说服对方,年轻人冒险使出了杀手锏:“既然神仙姐姐对这些都没有兴趣,对人族行事又诸多鄙夷,想必也不愿对人有所亏欠瓜葛吧,可是这因已经生了,姐姐又怎能再回去睡的安稳呢?”
阿泽微微挑了挑眉。
“前面那两个人死了换得你出来,他们尚有心愿未了,总不好放着不管吧?”
阿泽略一思索,轻轻笑了一下,笑的年轻人一哆嗦。她面无表情的时候,是个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木然模样,可刚才这一笑,却带出了几分戾气和强大的灵力,整个人就像是尸山堆里带血的刀。
年轻人立马换上一个讨好的笑容,“前辈怎么、怎么忍心……”,转念又一想,不管她是人是妖,以她的灵力,再加上很可能活了几千年上万年,灵力低微寿命短暂的凡人于她不过是蝼蚁,哪里谈得上什么忍心不忍心,于是壮起胆子退了两步,“因果既起,以前辈的资历,总不好欠着不还吧?”
“还?赔命么?亦可,你来取吧。”
“不不不!”年轻人赶紧挥手,“不敢不敢,在下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引灵使也不是复仇的刀,在下只是觉得,前辈不如了了他们的心愿,送他们早入轮回,重新开始。”
“轮回……”阿泽喃喃的将这个词念了几遍,不知为何突然心中恨意翻涌,“好,那我便杀了那小孩儿,送他们同入轮回,无牵无挂”
年轻人没想到她提出的竟然这么个解决之道,而且言出立行,踏着荒草就向小孩儿掠去。
她这边刚一动作,年轻人便已出手阻拦,反应不可谓不快,奈何他自己基本上也就是个鬼,与阿泽交错而过,并未对她造成什么实质影响。无奈之下飞身赶上,咬了咬牙准备向她的灵魂下手,没想到……
年轻人心中震撼,疑问便脱口而出:“你的灵魂竟然碎裂至此?!”
说完,有些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