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伴随着小黑的声讨,众人回了周宅,进了大门一看,周怀信正在前院独自修练千杯不醉。凉亭内石桌上,十几个去了封的酒壶摆在他左手边,估计已经空了,另有几壶完好的摆在右边,泾渭分明、整整齐齐,还有一壶正悬在他手中。见几人进来,他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忙招呼大家过来一起喝。
在小张眼中,周怀信是有光环的,怎能跟他一起同桌喝酒,慌忙拒绝,带了苏欢去吃晚饭,留下阿泽与他对酌,并小声请她多多关照,却不知真正是所托非人。
阿泽见周怀信喝得畅快,便听他建议也尝了一口,呛咳了几声后暗道:怎会有人喜欢如此辛辣之物,真是自找罪受。却不知自己说话一样辛辣,张嘴就问:“你知道你夫人是什么吗?”
却说这周家家大业大但人丁单薄,诺大的院子到了晚上只有几个房间亮了灯,显得有点儿阴森森。而这凉亭边,红纱灯笼光线晦暗,将假山和树木映出深浅不一、形象各异的影子来,十分的适合谈鬼论神。
周怀信喝到现在,即便没醉,平时的儒雅也早已不知丢到了哪里去了,听了这话,竟然“嘿嘿”一笑,倒有些小黑的风范。“我夫人,是鬼?”说完还转头问道:“夫人,你是鬼吗?”
阿泽发现周夫人表情甚少,喜、哀、幽怨、深情,寥寥几种而已,且从未听她说过话,不过既然小黑看不见,那她很有可能不是鬼,或者至少不是普通的鬼,琢磨了一下,问道:“我可以摸一下你夫人么?”
小黑以“你”字开头造句了一路,词汇殆尽,听阿泽提出这么个要求,竟然没能在第一时间想出合适的点评来。
周怀信哈哈大笑:“阿泽姑娘,你这话听来,简直像个登徒浪子。”
对,你这个登徒浪子,小黑在心中默默赞同。
“如果我能摸到,那尊夫人有可能是鬼,如果摸不到,那便不好说。”
周怀信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做了一个清醒时无论如何不会做出的决定:“好!”说完目不转睛的盯着阿泽,“姑娘请吧。”
阿泽抬手的幅度很大,成功在中途剐蹭了小黑。小黑一转念就明白了她之前将自己抡个趔趄,虽然出自有意,成功却是偶然,她这一下子是在验证,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把偶然转变成了实力。
阿泽轻薄佳人却很不成功,手指穿过周夫人手臂就像掠过了一缕空气。阿泽不甘心,又试了两遍,结果仍是一样。不过这尝试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响,周夫人新增了一种似是绝望的表情。
周怀信看了这个结果似乎并不是特别震惊,默默将手酒一饮而尽。
阿泽琢磨了一会儿:“我对你夫人有个猜测,今晚我可以证实一下明天告诉你,你想知道么?”
周怀信没说话,又喝光了一壶酒,才答道:“可否请你明早告诉我之前,再问我一遍想不想知道?”
阿泽点了点头,对他这个冷静有条理的思路有些欣赏,于是打算顺便关心一下此人:“小张担心你会死。”
周怀信一愣,摇了摇头:“这孩子。”
喝了酒之后,似乎是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稍稍停顿之后,周怀信问了一个他自己也觉得没什么意义的问题:“阿泽姑娘,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话音刚落,小黑就在旁边轻轻叹息了一声,叹完又不说话。阿泽知道他这是戏瘾发作,懒得理他,不过说话却难得有了点儿人情味儿:“我不知道,不过有些事情的结果确实难以预料。”
阿泽说这话时,却是想起了下午对大黄牙生出的那一丝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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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水县黄赌毒产业的大老板有个很能撑起这份产业的名字叫严魁元,不过大家背地里都叫他龙老板,一条龙的龙。他的长相很有欺骗性,整日里笑眯眯的像个弥勒佛,下午赌场里闹哄哄把他从后堂吵了出来,两三下就问出了怎么回事,用拐棍儿敲了敲台面,依旧是乐呵呵的样子。
“都别吵了,出千该怎么办你自己知道吧?”
大黄牙明白了他想赶紧息事宁人的意思,大老板说话他也是别无他法,手起刀落,左手小拇指就此告别。他闷哼了一下,愣是没叫出声,把伤口用衣服一缠,捡起断指摆在了赌案正中央。一众赌徒平时只有自己被他威胁砍手的经验,今天见了这场面一起怂了,一时间整个赌场寂静无声。
阿泽没及时领会到出千应该怎么办,也就没来得及阻止,大黄牙难得的硬气让她反省出了一丝愧疚来。对她来说房子本是身外之物,而手指丢了却长不回来,两者在她看来并不对等,一时兴起却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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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怀信听了阿泽的话,也生出许多感慨:“是啊,难以预测……有时我会想,如果当时我没有出面救下蕊儿,如果我没有一定要违背母亲的心意,蕊儿一家三口就不会死……不过,如果真的回到最初的那个时刻,如果我不能预知现在这个结局,恐怕当初我还是会那样做。不,甚至是,即便我能够预知结局,恐怕我想到的也不是改变当初的做法,而是去、去改变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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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怀信与花蕊的相识是一场老套的英雄救美。
每年春暖花开之时,周怀信都要去自家在江南的店铺查看生意,是实实在在的烟花三月下扬州。去年因为一些事务耽搁了,7月份才抵达江南,刚到不久,东北这边就打了好几场仗。按说这仗打的离赤水县尚且有段距离,对于见惯了风浪的赤水县民众来说,只要不到自己家门口那都不是大事儿。可周家几代单传,周老太太恨不得学慈禧,稍有风吹草动就带儿子上“避暑山庄”。这边听闻打仗,周老太太立刻派人给周怀信送信命令他绝不能回来,过了个把月不放心,亲自辗转南下陪儿子滞留在了江都。
周怀信文质彬彬,不像商人,倒像秀才。这个长相风度,再加上那个家业背景,说媒的早就踩断了门槛,偏偏就是没有他喜欢的,坚持到了快30岁还没成亲,每当周老太太催促,就说尚未遇到他命定之人。
小黑在旁边听了感慨连连,阿泽却并不相信命中注定这种鬼话。谁知道,民国18年江都第一场大雪那天,周怀信还真就遇到了他的命中注定。
“因为生意往来,江都县我已经来过很多次,印象中一直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那个样子,这次却因故滞留到了初冬。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几个生意上的朋友相邀在瘦西湖边的百花楼饮酒,然后,”周怀信收回了遥遥望向旧时的目光,有些醉眼朦胧的看着身边的夫人,“然后你出现了,仿佛是那天的万千霜雪凝聚成了一个你。”
这周夫人当时却是从隔壁包厢中逃出来的,一头撞进了周怀信怀里,那种情况之下,周怀信不知怎的犯了宝玉病,问她的第一句话是:“你是叫花蕊吗?”
周夫人当时也是犯了病,愣愣的点了点头,两人一齐觉得对方就是这个世界上另一半的自己。
周怀信问她是否叫花蕊是出自文人情怀,而她确实名为花蕊则是百花楼老板的炒作手段。虽然出发点不同,但她本人却是真正称得上“冰肌玉骨”四个字,这种长相在百花楼这个环境下麻烦自然不会少,也正属那天遇到的最大。
包厢里的黄少是淮阳道最大药材商黄家的小儿子,说不争气已经是抬举他,从某种角度上来讲他就是个精神病,最大的爱好就是破坏一切美好的东西,从小活剥猫皮,长大虐待美人儿,且花样繁多。
这天窗外下了雪,这变态想出了一个主意:“别人都说你什么来着?冰雪美人儿?”
跟他一起的混子们起哄道:“冰肌玉骨,黄少你得好好读书啊——”
黄少倒是没生自己狐朋狗友的气,反倒是很以为荣的样子:“我说冰雪美人儿就是冰雪美人儿,就是不知道,这冰雪会化,这冰雪美人儿会不会化呢?”说完一挥手,“上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