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什么?”秦珩对她醒后说来便来的眼泪很是不解,又平添无奈,连日来繁剧的国事更淡褪彼时他面对她时的耐心,语气有几分不悦,“有事就说,没来由就掉眼泪。” 令竹对这种不耐烦的语气分外敏感,她还记得前世,每一次他以这般语气待她的光景。而就着如今的烛火看去,他深陷的眼窝里是深深的疲惫。 她伸出手,轻轻抚上秦珩的脸,语气出奇地温柔:“君上,妾有一言,望您能听我说。” “但说便是。” “日前,我去离宫见娘,娘问起国嗣大事,我无言以对。”她说着轻轻低头一笑,脸色与唇色俱是苍白无血色。 秦珩捉住她的手,“又是此事?” “是。君上莫要觉得烦躁,国嗣本是国之大事。娘当日唤了宫医前来与我看诊,宫医有言,我天生体质过寒,儿孙之事怕是只能听天由命……” “胡扯!”不待令竹说完,秦珩便怒道:“哪来的荒谬之论,我大晋王宫竟是容得如此庸医!” “君上……” 他看向她,虽说语气与神情俱是平静,眼中的悲戚却显而易见,他望她良久,渐渐凝了神色,思忖道:“是否你一进宫,娘便让宫医给你看诊?” 令竹不料他有此一问,愣道:“没说两句便……便叫宫医了。”想起那个宫医,她还是有十分的不悦。 “看诊之后可还有他言?” “娘嘱咐我莫要小心眼,当有国之王后之态。” 秦珩不语,独自思虑良久方道:“你不必多想,你的身子,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宽慰似的摸了摸她的头,“这几日你以休养为主,其他事有我。” “君上……” “纵然你信得那庸医,体寒也不属绝症。绝岭都尚有通渠之可能,况乎生一小儿?” 令竹只觉他这比方打得甚是奇异,不禁笑出来,“君上说甚便是甚。” 秦珩倒未跟着她笑,只轻叹道:“你我是夫妻,生得何事都当与我商量。这晋国天下多少国事杂务,我必不能时刻顾及于你,竹儿,你要听话。” 令竹笑道:“君上原也是缺个使唤丫头,我听话便是。” “哦?你自比使唤丫头,可尽得本分了?” 他勾起唇角,女扮男装随行出使,酒楼看棋,夜访才子……不在本分内的事儿倒是一件没落下。 却见她敛了笑容,潋滟的眼眸中几分认真,“可令竹不愿尽得如此本分。”她仰头盯着他,“我不愿只做你身边的侍女,不愿在你心里远去成一个琐碎的妇人……珩哥,我想你将我看作裴令竹,这个裴令竹不是裴太傅的独女,不是这大晋王后,亦不是你书房侍女,也不是你秦珩之妻,而只是裴令竹,是我。” “你……”秦珩一时呆住了。 “倘若令竹去了这些身份,在你心里,我还是何人?” 不得不承认,秦珩从未想过这些。起初令竹于他不过是一场国事,却因得她乖巧,乖巧中又有几分挠人心痒的古灵精怪,是以他便将她视作妻子。可这妻子便是妻子了,去了这些身份,又是作何说法? 他脸上的懵懂在令竹预料之内,她轻轻笑着摸着他坚毅的脸,“珩哥,你可知在我眼中,你是何人?” “我自是我,还能是何人?” “你是我的夫君,是这晋国的王,是那诸多大臣的君,可除开这些,你还是秦珩。是一个会读书到深夜对学识充满渴望的人,是一个不批完奏折不罢休,满怀责任之人,亦是一个学着忍让妻子的宽和之人,更是一个坚毅果敢从不轻言累字的男子汉,还是一个心怀天下胸有壮志的男人。” 秦珩被她说得有些脸红,“倒是你,将好话都说尽了,讨我的好,竟还这般滔滔不绝了。” “我不是在讨你的好,是在告诉我的珩哥,在我眼中,他即便抛却了所有身份,亦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愿陪着这个男人,是为着,他是他,而不仅仅是‘他是我的他’。” “你们女儿家便是喜欢绕来绕去,什么他他他的,你才刚醒,把身子养好才是正事。” 令竹低头轻笑,不再纠缠这话题,“想必近日娘便会为你张罗婚事。” “哦,如何见得?” “为母之心罢了。在娘的眼里,裴令竹若能按照她的想法在该为君上诞下子嗣时乖乖诞下子嗣,便是她的好儿媳。但即便如此,也不会是她唯一的好儿媳。更何况,如今令竹连这点本分都未尽。” 秦珩不太能看懂她的平静,只得问道:“你作如何想?” “这未央后宫并非我所有,君上的后宫,自是君上做主。” “你是王后。” “王嗣确是大事,若娘的人选于国于君上有益,妾无异议。” “若无益呢?” 令竹微愣,她望着秦珩幽深的眼睛蓦然有些领悟,继而笑道:“若无益,妾自是不待见她。只是,如若君上对新人倾心倾情,那便是无益,妾亦无多言。” “如此大义?” 她接过他手中汤药,自己给自己舀了一勺,“周幽王确实荒唐,可若君上偏爱荒唐,只怕是下定决心为之,多说无益。” “竹儿,我真是看不懂你。”他抚上她的脸,“有时你不过是个小妇人,一脸小家子气,可有时又浑然若国士,颇有风范,这是缘何?” 令竹只笑不答,喝完了一碗汤药便又躺下了。秦珩也不抓着她要个结果,见她歇下便也出去了。 油灯越燃越暗的时间里,令竹睁着眼睛,那个没说出口的答案让她有一种天生的优越之感,一种凌驾于男人之上的洞察。 若情爱为上,她自然不过是个小家子气的妇人;可若剔去了这点,她与这些心思各异的世上男儿又有何异?不过是为着各自心中的山河沟壑放手一搏罢了。这边叫做国士风范了?能将一个家打理好,理得细碎的小事便算不得风范么? 闭上眼睛的时候,她突然觉着自己越来越喜欢梅姑了。若得身子舒适些侯得来年开春,定要与她畅谈一番。 秦珩在令竹睡下后叫来了蒙岩。深夜议事于他早已是家常便饭,是以一到王书房,蒙岩便习惯地看向挂起的羊皮地图,等着晋王说他的新打算或新想法。却有好一会,面前这位倦容深深的君王一言不发。 他凝着神色,默然盯着油灯发呆。 “君上?” 晋王依然不语。 “君,君上?出了何事?” “你可知魏王有几位公主?” “啊?”蒙岩一时疑惑,“这……臣不知。” 秦珩把一张卷起的绢布摊开来,若有所思道:“魏王有五位公主,但其中三位都已嫁人,剩下二位中有一位已被韩国北安侯相中,明岁便要举行婚事。如此算来,只剩一位可嫁入我晋国。” “入我晋国?何人娶这魏国公主?” “还有何人?” 蒙岩一时不敢直说,只得试探道:“君上您……要扩盈后宫?” 秦珩神色平淡道:“你意如何?依本王看,韩魏之战已近,我晋国若得与魏国相好而各安,他打他的韩国,我打我的匈奴,便可少去一份后顾之忧。” “可韩地多铁,若真由魏国取了去,岂不是……后患无穷?” “他取韩国,我取魏国何如?” “君上!”蒙岩一阵激动,“君上之意……” “练兵,对外宣称是除匈奴之患,但本王现在要求你只能将五万新兵用作驱逐匈奴,解北地边患。”他说着眯起眼睛,眼眸中露出凶光,“剩下所有新兵都要在魏韩互争的这段时间内快速成长,一旦韩地失于魏,我晋国与魏国开战,本王要他们能立时披甲上阵,扬我晋国之威。” 蒙岩瞪大了眼睛。他向来知道眼前这个人的壮志雄心,但这般清晰说及日后具体谋划,却是第一次,不由得心头热血澎湃,铿锵起身行礼,道:“末将谨遵王命!” “此事保密。”秦珩手一挥,又突然道:“我听闻蒙溪与甘老丞相的女儿是青梅竹马?” “这……” “你不用拘泥,国事说完了,这会我跟你说说家事。他二人若真是青梅竹马,找个时候,你去甘老丞相府上一趟,不如就将这亲事定了。” “君上,这……怕是不合适。”蒙岩有一些自己的思考,蒙家一门俱是武将武事,而甘老丞相则主文职,本是互相平衡,将相相和,若突然加了一门亲事,只怕事情就复杂了。 “我知你所想。”秦珩相当犀利地揭了他心头的思虑,“老丞相年事已高,为我晋国鞠躬尽瘁,可他独子甘勤却资质平平,倒是幺女甘瑷有几分灵秀,嫁给你弟弟,正好。” 蒙岩心思转得快,一下便明白了——这是要将老丞相的权力接过手去了。 那甘勤虽说不是什么惊世大才,但“资质平平”却也定然是低估了的。不过君上既然说了资质平平那便平平吧。那甘瑷丫头,君上就没见过几次便瞧出“灵秀”来了,只怕是把甘勤多出来的那点资质都算到甘瑷头上去了。 蒙岩也不作过多推辞,道:“臣无异议,待回去与蒙溪说道说道,只是老丞相他……” “蒙溪是个好孩子,未来亦大有可为,老丞相自然不会不同意。” “臣,谢君上。” “今日先回去罢。来春迎娶魏国公主一事还需要蒙溪来办,你回去与他说道一声。” “魏王那里……也是同意了?” 秦珩突地勾唇冷笑道:“只怕魏王起念头比本王早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