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的年节一向比民间要冷清。寻常百姓家每到过年总是有这样那样多的东西要买,儿女要穿新衣,家中要吃些好的,若有余钱,最好将家室也布置一番,添些过节的意味。而王宫,平日里衣食用度便是王室级别,晋国君王又一向不事奢华,是以过年便与寻常无异。 秦珩登基的第一年,太后尚在王宫,年节时候还是忙活了一番。后来,太后终日在离宫,连过年也不愿动弹,年轻的晋王对此也不甚在意,竟是浑如没有年节一般——大年三十与新岁初一依然在王书房勤于政事。 如今却不同。 宫中有个王后了。 令竹理解秦珩不愿铺排浪费,但不管如何说,年节到底是一年中最为重要的节日,吃顿比平时丰盛些的饭,离开王书房在宽阔的寝宫中睡几天,总也不碍事。这亦是她嫁给他的第一个年节,在新人入宫前,她还是愿意将自己当作一个新嫁娘来好好张罗一番的。 倒是顾言希有几分不解。 在那日秦珩与蒙岩议事结束后没几天,离宫的太后便下了谕旨,顺道送了一大批适龄女子的画像到未央王宫,声势颇大地要给晋王张罗一个美人。也许,不止一个。 整个王宫里,除了她,其他人对此都见怪不怪,更是一脸理所应当。她甚至听到有宫女议论王后的“幸福”——一个君王能为一个后宫的王后忍住将近一年而不碰不娶别的女人,真是天大的恩宠了。 显然,这件事摧残了顾言希的三观,她看着平静的王后甚至有点儿恨其不争的愤怒。 于是,她在一个午后陪王后散步时提出了这个疑惑,“王后,您知道晋王要娶魏国公主后不伤心么?” “伤心什么?” “奴婢觉着……您是很爱晋王的。” “那又如何?” “可,可您很爱的晋王要娶一个别人了。从今以后,您要和别人分享您最爱的人。” 裴令竹蓦然回过头,静静看着她,那眼神与最初看她时的厌恶与极端的冷漠截然不同,有几分探究,又有几分释然,“你觉着,若是我很爱他,便只能也只有我才可以与他终老一世么?” “奴婢,奴婢不敢这样想。”顾言希自然明白这古代的“潜规则”,也觉着自己有些多嘴,不敢再说。 “说出来,告诉本宫,是么?” “王后,我……” “因为爱,所以心生嫉恨,也因此不择手段,你觉得如何?” “我,奴婢不知道。” “我从小便知道他是将来的晋王,是王族。”裴令竹停下脚步,罕见地与顾言希说起心中所想,“你知道身为王族的代价么?身为王族,若要得到什么,失去的永远更多。我爱他,所以我不想去做那个要他失去很多很多才能得到的人。” “恕奴婢直言,若王后如此,怎知君上他……他会珍惜你?” “他是晋王,他不需要这天下的宝贝。” 他需要的,是安全感。 裴令竹没有告诉她,在她眼中的秦珩需要什么,这与她无半分干系。但她可以从顾言希的话语中明白,那种“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女儿家之念。没有一个女人会不期待这种结局,但在她走上这条今生的路时,便早已注定——那个结局与她裴令竹是无缘的了。 “若孙石灵真能将绝岭通渠,你便与他走罢。纵然你口口声声说,他不是你的爹,你若能与他走,求个你心中所想能一生只爱你一世的人,也不至于太难。” “王后,我……” “除非你打算在本宫身边耗一生。”说着,裴令竹笑了,“本宫喜怒无常,不是什么好伺候的主子。” “但王后您坦诚,顾言希愿意留在王后身边。” 她想起前世眼前这个女人的风光,不禁一叹,“世事随人走,此事再议罢。晚些时候,随本宫去趟膳房,今日我要为君上做碗汤。” “是,王后。” 王宫膳房的侍者对王后都不陌生,她常来做一些清汤小点,论厨艺自然是比不过宫中大厨,却胜在自然清爽。晋王大约也好她这一手,这一年时间从未有对膳房不满的指令。倒是偶尔膳房做一个王后做过的清汤小菜呈上去,常常被原封不动地端回了。时间一久,王宫膳房的掌勺师傅自然也心明如镜——王后做过的菜式,他们便不会染指。 令竹其实厨艺并不出色,从前与父亲二人日子过得清淡简单,她便多少学了几手。父亲从不挑剔她的手艺,她自然也不会多花心思钻研。嫁给秦珩后,曾有那么些时候,她对自己的手艺十分不自信,却见秦珩也不曾提起,久而久之,便也由着去了。 这一年来,她大概能摸清秦珩的饮食。 他喜苦辣,对酸甜颇有几分厌恶,又嗜冰凉。她与宫医询问过,如此饮食甚是伤身,但平日里他是晋王,没有人敢忤逆他,便是贴身内侍魏冬亦是晋王说甚便是甚。她一个女儿家倒跳开了这权力圈子,以妻子的身份天经地义地干涉他饮食。 虽说厨艺无甚长进,但菜谱却丰满不少——她学了一打滋补汤食谱。 “今日王后做什么汤?” “羊肉汤罢,天愈发冷了。”令竹看了一圈都裹着厚厚衣服的膳房侍者,“今日膳房还备了甚么?” “回王后,方才魏公公来过,君上今日要了芸菜糕与凉茶。” “知道了。这两样不必做了,今日由本宫照顾君上膳食,你们在一旁打下手便好。” 约莫一个时辰,众人看着王后提着一篮膳食走了。 “到底是裴老太傅教出来的女儿,与君上真是万般配了。” “饶是如此,君上也还是要纳美人入宫,哎。” “哪有不纳美人的君王?普天之下,怕是只有平头百姓娶不起媳妇才一生终得一人罢。” 顾言希不知裴令竹是否听到这些人言,她在此时蓦然有些敬佩身前这个女人——她迈着漫不经心的步子,将手中食盒提得稳稳当当,虽为王后,偶有些脾气,却从未蛮不讲理,一心侍候君王。 能做到这样,也实在是极不容易的“贤妻”级别了。 “你回吧,今日本宫宿在王书房。” “是,王后。” 王书房内暖炉烧得旺盛,秦珩一身便服似也不觉冷,间或还捋起长袖。他今日看来有些闲适,估摸着,几番军国大事与一干重臣商议了七七八八,如今年节已近,又是窝冬时候,想必是无甚重要大事。 “君上,用膳了。” 他抬头,对她温和一笑,“你又下厨了?”一样样热腾腾的小菜摆上桌,一圈扫视,“嗯,又擅自修改了本王的膳食。” 令竹轻笑着给他盛汤,“君上惯会挑了,不夸夸我,却埋汰起修改膳食的事了。” “好,你做的,都很好吃。”他说着喝了一口羊肉汤,似是想起什么,执起她手,默然良久方道:“委屈你了。” “何事委屈了?” “你当真不知?” 令竹不语,只嘴边挂着浅笑望他。 秦珩放下汤碗,深深一叹,“当初娶你之时,我曾与娘说,我秦珩不稀罕为国事利用女人,如今却是我食言而肥。” “君上何必非要舍近求远?”她宽和一笑,“若魏女入晋可助君上,入晋便是。” “你曾说过,愿与我一粥一饭,一世一人。” “是。可我也说过,假若你我是寻常夫妻。”她的笑容还在,眼中笑意却散了,“而你我偏不是,你不是我一个人的珩哥。” 秦珩听着她寻常的语气,竟有几分难过,握着她的手愈发紧了,“在我身边,你宽心便是。你的身子我让宫医看过,无甚大碍,只是有些劳累了。” 令竹听着,心头升起一阵不那么好的预感,反而将新的美人要入宫的小别扭冲散了。她突然觉着,秦珩似是在计划着什么,这魏国公主入宫应当不仅仅只是与魏国暂时交好之功。只是她细细想了许多,终是没有头绪。 “是,君上说无碍便是无碍了。反正,我也还不想生王子。” “哦?缘何?” “不是君上说的么?白白苦了十个月的人不止我一个。” 秦珩一愣,突地哈哈大笑起来,将她搂到怀里,点着她鼻子道:“你啊,那可不行。你若不生,我晋国谁人接掌?你这么鬼灵精的脑瓜子,若得王儿,谁人能比得过他?” 他的语气俨然生出一股为人父的自豪来。 令竹蓦地想起那个曾经胎死腹中的孩儿,她猛然有所悟。前世秦珩纵然再恨再厌,知道她腹中骨肉时只怕也是心疼的。可有一事她却始终不能想通,以秦珩的秉性,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安一个□□后宫的莫须有罪名给她,还要将她押送至匈奴…… 这其中有何蹊跷? 可怜她死得太早,如今已不得而知。 “今年年节,君上可有念想?” “如何?你想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