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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闹

怀璎这一哭,将屋里的那几人都震了出来,他们站在门槛内,开口说话也不是,想将怀璎扶起也不是,只是各自神色复杂地望着滚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连滴眼泪都挤不出的怀璎。    婷娘不自觉地往往后退了几步,遮遮挡挡地,道:“你休要再哭,受了什么委屈直说便是,没得好像果真有人欺负了你一般。”    怀璎哭得都打嗝了,她抬起一张红扑扑的小脸,抽抽搭搭地:“你欺负我,我和谁说去。”父亲和阿姐都在身侧站着,论理是父亲更说得上话,且离得也更近些,是极其方便的,但怀璎实在怕极了怀子满往日里那严肃的样子,便情愿赶点远,花上些力气,猛地扑向怀玉。    怀玉本能地想后退,只是怀璎的手先快了她一步,直接搂住她的双腿,生生止住了她的动作,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望着怀玉,这会儿因着这动作有些生猛,怀璎扑过来的时候膝盖着地,在地砖上擦出了些伤痕,倒是疼的冒出了泪花。    “阿姐,你要为我说句公道话啊!”她哭着哭着就小声抽气了一下。    这下,满场的目光都转到了怀玉身上,怀子满沉吟了一下,道:“阿玉,你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怀玉将在场人的神色都望在了眼里,她几乎可以确定,这几位中没有一个人相信婷娘是真的欺负了怀璎。怀大夫人与怀二夫人对视了一眼,便立刻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轻蔑,她们是当个笑话一样看着怀璎的,便是怀二夫人见婷娘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也只柔声轻描淡写地安抚了一句:“婷娘莫怕,是旁人走路跌跤,不关你的事。”    怀老夫人若有所思的目光本落在了怀璎的身上,眉头是越皱越深,皱到最后连眉心之间松弛的皮肤都起了褶子,像一片平地猛然突起的小山脊一般,愣愣地插在山根之上。    倒是怀子满的神色更值得玩味了,他一动也不动地望着怀玉,向来严肃的脸上竟然带着些无可奈何的笑意。他的目光落在了怀璎身上,也再不像从前举目就是不满,出口便是斥责。    怀玉忽然明白了,她看着怀子满的神色,一字一句地斟酌着:“我也不是很清楚,阿璎方才过来寻我,却蓦然平地摔了个跤。我站得有些远,没有瞧见,只是也实在想不明白,阿璎好端端地怎么就摔了呢?”    怀玉大致说的都是实话,只是最后那句反问却是被责任彻彻底底都甩在了婷娘身上。婷娘的脸色腾得红了,有些着急:“你不要乱说话,我怎么知道她好端端地跑过来怎么就摔在了这儿。”又看向怀二夫人,满眼的委屈,“阿娘,不关我的事。”    怀玉叹了口气,低头见怀璎正偷偷地飞过来一个得意的眼神,她便更加有些不乐意,直直地瞪着她,示意她不要如此放肆,怀璎漠然地低下头去,咬着唇偷笑。    怀二夫人冷声道:“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怀玉,你说仔细,莫要撒谎骗人。”    怀玉稳稳地道:“我并未说错一句话,不然,婷娘倒是好好想想,有哪一句是可以反驳我的。”    怀二夫人便望着婷娘,示意她说话,婷娘想了想,末了尴尬地摇了摇头。    怀子满这才出声曼语道:“我家的姑娘平日里的确不大拘于管教,到底是小门小户出身的,没有大户人家的姑娘来得有规矩,只是这做人的道理还是懂得一二,万不会骗人。此事我也不想再追究,到底是小孩之间的打打闹闹,便是伤了也无大碍,只是几位既然嫌弃我的夫人出身卑微,我的姑娘疏于管教,便尽管不要来往就是,何必又要巴巴地贴上来,又要厌弃呢?”    “娘亲!”怀大夫人惊呼了声,眼明手快地在将倒未倒,摇摇欲坠的怀老夫人身旁扶了一把,那根拐杖在地上慌乱的笃笃了两声,方才归于平静。    怀子满身子一僵,似乎有些不忍,但究竟还是熬着了,并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怀老夫人勉强稳住了身子,道:“既然女儿都被人欺负到了脸上,董氏这个做娘的呢,在哪儿?怎么也不晓得为女儿讨个公道,偏偏还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起来?便是如此这般怕见我吗?”她极其严厉地说完,顿了顿,又道,“子满,这两个丫头总要被人带坏,往后若做出胡大夫闺女那样的事情,便由得你后悔去。你不叫我们管,好,我们不管,到底看看往后谁才是对的!”又对怀大夫人道,“回去罢。”    婷娘委屈地看着怀老夫人,瘪着一张嘴,尚且不愿意走,怀老夫人的目光淡淡地扫过,道:“祖母知道你受了委屈,回头叫厨房给你做糖蒸酥酪吃。”    怀子满将身子让开,漠然地站着,怀大夫人搀着怀老夫人路过他时,怀老夫人抬头深深望了他一眼,目光中含悲带无奈,最后也只能收了目光,走了。怀子满一直都是那样的姿势,直到一行人远远地走了,在院门口乘了轿,脚夫抬起了那两顶挂着流苏的的朱红四人轿,他方才举手直头顶,深深弯下腰去,行了个端正的叉手礼。    怀玉看着也有些难受:“父亲……”    “无妨。”怀子满摆摆手,道,“你们去看看你娘去,我要去书房待会儿。”    “父亲。”    怀子满没有再回头,径自进了书房。    怀璎一骨碌地从地上起来,用她那已经脏了的袖子将还挂在眼角的泪水胡乱地擦了去,喜滋滋地望着怀玉:“那些坏人不会再来了吧?”    怀玉沉默地看着怀璎,怀璎整张小脸都是红扑扑的,泪水中夹着汗水爬整张脸,方才用衣袖那样一擦,污秽的东西便都在脸上,看上去狼狈极了。她的脸上是得意到了极致的笑,显然是等着怀玉夸赞她。    这样心无旁骛的邀功,倒是让怀玉不知道该如何下嘴说她,只是想到方才怀老夫人口中所言,心里翻来覆去地思索了一二,终于还是开了口,道:“阿璎,你知道方才你错在了哪儿吗?”    怀璎一愣,道:“阿姐,我把她们赶跑了呢。”    怀玉道:“我知道,但是你知道你方才错在了哪儿吗?”    怀璎固执地望了她一眼:“即使我撒了谎,也是因为我要赶跑她们。”她眼里的意思已然明了,是在提醒着怀玉,她没有错,绝对没有错。    怀玉叹了口气:“我知道,只是阿璎,说谎终归不是好事。方才大家其实都是明白,你是故意栽赃给了婷娘,但大家之所以看破不挑破,并非是因为无法证明你说了谎,而是这个谎言根本没有拆穿的必要。”    怀子满甚至是给了怀玉暗示,叫她顺着怀璎的话往下接,目的是从此与怀家一刀两断。而怀老夫人等着的,其实也只是怀子满的态度罢了,后来她等到了,便打算再也不肯来这儿了。    怀玉又道:“靠着撒谎达到目的,阿璎,你这般失了风度的计策,很容易叫人看不起。或许现在你还小,至多说你骄横,往后大了,便是说你人品有缺。”    怀璎眨了眨眼睛:“倘若我不这样做,阿姐要待如何?”    怀玉想了想,道:“大人的事情终归大人会处理,我们只在一旁看这便是。”    怀璎歪着头,又问:“那阿姐,前头那么多回她们欺负了娘亲去,怎得娘亲也好,父亲也罢,都没有处理?而那些人,话说得一回比一回难听,难道阿姐还认为她们很有风度不成?”    怀玉摇了摇头。    怀璎又道:“既然她们已经是没了风度,我为何还要同她们讲风度?父亲说到底是亲生母亲,大话说不来,娘亲说到底是家中长辈,要规矩听话。她们既然要拿辈分来压我们,行无礼的事,已经失了风度,我再与她们说风度,吃亏的岂不是我们?”    这番话说得怀玉哑然,她颇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怀璎,像是在重新打量一个从未相识的陌生人般,笑得也不大自在:“这些话,你是哪儿想出来的?”    怀璎便有了些得意,道:“我早说了,我也是个聪明的人,自然是有聪明的法子和聪明的见解了。阿姐你未想到,也不要丧气,我自然都会一一教你。”    怀玉笑了一下,弯起食指在她的鼻头轻轻地一刮,道:“小淘气,就知道耍些小聪明。”顿了顿,又严肃起脸,道,“阿璎,撇开此事不谈,撒谎是件不好的事,你千万不要做,明白吗?”    怀璎自以为方才那一番话已经说得极其有深明大义,怀玉是万万不能反驳的,沾沾自喜之余便有了些敷衍,道:“知道了,阿姐。”说着便想从怀玉的身边溜开,被怀玉一把抓了回来。    “你方才的话虽然有些对,却不全对。”怀玉捏着她的脸将她的头摆正,见那双圆溜的眼睛还在四处乱转着,又拍拍她嘟嘟的脸颊,道,“你再不乖乖听话,我便把你每月的五个铜板都收了起来,告给阿娘,说你近日蛀牙生得厉害,不给你买糖食吃了。”    怀璎被这一吓,方才老实了起来。    怀玉便道:“你方才的法子,倘若是君子在走投无路之时,用了,将坏人给斗下去了,那自然是好的,听着还有些大快人心。但,君子之所以是君子,也是因为他知道这样做是不好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为此,否则,我觉得你失了风度,便以失了风度的法子来对付你,旁人又用失了风度的法子来对付我,这样对付来对付去,大家都失了风度,还能见到什么风度?况且,君子是知道这样做是不好的,他心中有杆秤,可时时称量比较心中道德。可你呢,才几岁?不以撒谎为耻,还以达成目的为荣。你现在的确是得意了,尝了一会儿甜头,往后次次这般做,这心里还会有什么风度?日后便是旁人来对付你的份了,末了,对付完了,还要被说句‘活该’,你乐意吗?”    怀璎被说得哑口无言,她被怀玉话中的“风度”绕来绕去,好半晌都绕不明白,只是奇怪自己方才明明这般有理的话,怎得到了怀玉的口里依然无理,还要被她巴巴地说一通。    怀玉瞧了她的神情,也大概地明白了,便道:“也罢,日后我再慢慢教你。”    在家中,怀子满与董氏都不大管她们这些,也都多亏两人性子已经天然生好,不大适合做坏事。除了怀璎偶尔皮了些,大的错处却是一次都未犯过,此番的错,日后有心教导,相信也是能改正过来的。    怀璎见怀玉还是板着一张脸,便有心撒娇让她把这页翻过去,就掀起自己的裙袂,将亵裤卷了起来,露出那点擦破的皮,道:“阿姐,我疼。”    还未等怀玉开口,董氏在她的身后道:“到阿娘屋里来,阿娘给你上药。”    怀玉起身望着她,董氏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眼,只低着头要来牵怀璎的手。    怀玉道:“方才动静闹得这样大,阿璎都哭得震天响了,阿娘都没有出来,还以为阿娘是太累歇下了。”她说着将董氏从头至尾打量了一眼,见她仍是往日里那副朴素至极的打扮,黑发梳成圆髻,只簪着一根用木头雕出的梅花簪子,裙袂干净素淡,只在袖口出沾了点未干的水渍。怀玉忽然觉得,有时候看着董氏,的确有着一种瞧着从哪个院子里跑出来的奴婢的感觉。    也不是,或许连婢女的不如。    怀玉见过萧府里的奴仆,别说是在主子面前得脸的管事妈妈,一等丫鬟,就是二门外的三等仆妇都比董氏落落大方,进退有度。倒是董氏,明明已经销了奴籍,在自己的家里,伺候丈夫,伺候两个女儿,忙前忙后的,也不肯买个丫鬟来使,倒落得自己像个丫鬟。    慢着,说起销奴籍的事,怀玉记得很清楚,以往董氏提起自己的过往时,总带着感激的笑,说是怀子满替她销了奴籍,她方有个自由身,而今日在怀子满的口中却是董氏先恢复了自由身不说,还小有产业,而后帮了自己。这中间二人的说法为何相差得如此大?    还有一事引起了怀玉的注意,便是怀老夫人最后问得那番话,董氏究竟是有多怕怀老夫人,怕到今日就算怀璎哭成了那样,也不肯走出房门半步。    她探究地望着董氏,董氏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道:“方才在拾掇自己,你也知道怀老夫人向来讲究,我若衣冠不整地出来见她,又要被她说了,还要连带着你们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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