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怀玉本也只是有了点小疑惑,到底是怀老夫人等无礼在前,她自然也不会太将董氏的行为举止放在心上,只是这样一句轻飘飘地两个字,毫无加重的语气,落在了董氏的耳里,却是让她更不自在了起来。 她慌乱地别开了眼,扯着怀璎的肩膀,道:“我给阿璎上药去,你,你回屋里看书罢。” 她这一走,便只剩了怀玉一个站在廊檐下,檐外碧蓝的天空中万里无云,只有一轮红日挂着,光芒炽热,无人敢与之对视。怀玉从天空望到院子里那一大块的光斑,忽然觉得好笑,她自以为了解自己的家人,无论是怀子满还是董氏,到底是同一个屋檐下的亲人,再不苟言笑也是亲近的,可现在想想,她对他们的了解无异于是她看到了院子里的那块大光斑,她日日与光斑接触,知它生,见它灭,别以为知晓了全部,殊不知它不过是太阳投下的其中一小片光芒罢了。 怀玉知道怀子满与董氏的身世,也记住了他们死于何时,因何而死,却唯独对过去的他们一片空白。世人都说因果轮回,她只盯着果,却不知因,实在可笑又荒谬。 怀子满的过往围绕着云州,那董氏呢?被他们一笔带过的北晋王,又是怎样的人? 怀玉发现,这些,她都不知道。纵然她是活过一次的人,但从前的眼界太狭隘,只拘于一家一院,后来又深陷于仇恨中不能自拔,目光从未从近处挪到远方,及至到了现在,她比起旁人却更像是个孩童,一问三不知。 怀玉轻轻叹了口气,她隐隐有些明白了,或许从前也是老天爷觉得她的日子过得太糊涂了,白白糟蹋了一生,所以重新施舍了一次机会,让她好好想明白。 自此事发生后又过了小半个月,那日怀玉仍旧一如既往地坐在屋里看书,只是不同的是,怀璎被她从董氏身边叫走,拘在了身边和她一道认字。怀玉因为平时在练字帖,闲来翻翻《淮南子》,认字再也没有一开始那般吃力了,许多的字,因为明白了意思,知晓了用法,只要萧宸喧再教一教如何念,便掌握的差不多了,于是那本《千字文》也很快学完了。 怀玉作为报答,就多多地买了一捧的糖葫芦给萧宸喧,萧宸喧看到的时候,目光都直了,眼睛也在发光,直到怀玉提醒他收下时,他才抿着嘴,极其腼腆地问道:“姑娘还有什么需要小生教导的?” “不用刻意学了,我再碰到不认识的字便来问你就是了。”怀玉想了想,又笑,“说起来还要谢谢你,你的字写得很好,我这些天都在看你的字呢。” 她说的便是萧宸喧自罚抄写的那三百遍《弟子规》,怀玉先前果然没有说笑的,萧宸喧自发抄完交给她时,她固然吃了不小的一惊,但东西既然落到了她的手里,便绝没有马虎过去的道理,于是也认认真真地把每份都检查过去,头一回认得是字,后来欣赏的便是萧宸喧的字了。 更让怀玉在意的是他笔下字的风格,用笔酣畅淋漓,但锋芒实在过露,像是割金断玉般,勾折之间俱是尖锐,纵然敲断了人骨,也只能是刀光剑影,而不做枯骨成堆。 这一点也不像平日里他所显露出的绵软的性子,却是更接近后来的萧宸喧,那个后来被丹凤的人称作“佛面鬼心”的廷尉,后来的丞相。 一个人,性格怎么会如此的极端,不是善,便是恶? 怀玉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 萧宸喧自然不知怀玉方才在刹那脑海中闪过的念头,只是有些惋惜失了怀玉这个学生,日后怕是吃不得如此多的糖葫芦了。萧夫人所给的银钱有限,他大多都是存下来买纸笔,或者租些手抄本自己抄了,这样既可以读得深些,也可以省点银子。 不过好在,怀玉也不小气,出师这天给了这些糖葫芦,够他吃好几天了,只是这天气越发热了,只怕会存不住。萧宸喧皱着眉,以一副再严肃不过的表情思考着他每天吃多少,才能在糖衣化掉之前把糖葫芦都吃了。 他想得实在有些太过认真了,怀玉要告辞也是出了好几回声,才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不过,怀玉不用学字,有了空余时间,便多了精力来管教怀璎。怀璎每日要识字十个,临字帖三十幅,日日都苦不堪言,想要求董氏网开一面伸出贵手解救一把,董氏也只温柔地摇头,还告诫她认真识字:“夫人很小的时候就能把许多的唐诗倒背如流了,阿璎,你要以此为榜样。” 怀玉坐在一旁,悄无声息地看了眼董氏,她口中的夫人自然只能是怀子满的原配江锦卿了。 日子不咸不淡地又过了两天,怀璎终于认够了五十个字,怀玉松了口,答应带她去坐回子船。怀璎是扒着被子说的话,将自己整个人都裹得严实,也不怕出汗,见怀玉答应了下来,立刻一个鲤鱼打挺,三两下蹬了被子,单衣还未穿好,手已经伸向了单襦。 偏生怀玉气她开始时赖床死活不肯起来,便坐在圆凳上慢条斯理地捧着盏过夜的冷茶,道:“你可要快些,近来日头毒,不到午时便是热辣辣的,我告诉你,这样的太阳我可不愿在外头待着。咦,方才我和你说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怀璎忙边加快动作,边急急地道:“我很快了,很快了。”下床的时候,步子迈得太大太快,还差点被裙子绊了一脚。 两姐妹正闹着,董氏忽然推门进来,怀璎忙道:“阿娘,今天我要和阿姐去坐船,你给我点银子么。” 董氏道:“过几日再去。”对怀玉道,“快帮你妹妹穿戴整齐,你再拾掇一下。”又对怀璎道,“今天好好听阿姐的话,我不叫你,不要往前头来。” “怎么了,阿娘?”怀璎眼巴巴地盯着她,“我不能出去玩吗?” 董氏深深地呼了口气,道:“萧家的人带着礼上来提亲了。” “萧家?”怀璎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望着怀玉,“阿姐,你是要订亲了吗?” 怀玉把茶盏放在桌子上,慢慢地站起身,虽然心里早有了预料,但忍不住还是抱有别的期待:“父亲他……怎么说?” 董氏还要去煮茶,准备午膳,家中未雇丫鬟,这些事便都落在了她的肩上,让她一刻也歇不得,道:“老爷与萧大人目前相谈甚欢,这亲事大约已经准了七八。” 准了七八…… 怀玉许久,才木然道:“娘亲你尽管放心,我会看好阿璎的。” “我过会儿把早膳送过来,你们都乖乖的,莫要乱跑。”董氏嘱咐完了这一句,方急匆匆地走了。 怀玉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便只能重新坐回圆凳上。怀璎也不管穿了一半的衣裳,半提着裙子走过来,抓着怀玉搁在膝盖上的手,道:“阿姐,你是不是很快就要嫁出去了?” 怀玉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什么呢,我才十一,尚未及笈,如何出阁?” “那就还有……”怀璎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还有四年,阿姐你还能再陪我四年!” 怀玉笑道:“怎么这会儿倒是舍不得我了?” “我才不要阿姐出阁呢,我也不想出阁,一点也不好玩。”怀璎嘟着嘴道,“你看看阿娘每天忙里忙外的,都没个空闲时间。还有怀大夫人和怀二夫人,你说都是女孩子,为何她们的心肠如此歹毒?大约也是因为出阁了的缘故,小姑娘就不会这样了。” 怀玉被逗笑了:“那你觉得婷娘好吗?” 怀璎一下子就被问住答不上来了,她便紧紧地抱住怀玉道:“我不管,反正我不情愿阿姐出阁,我想和阿姐长长久久地在一处。” 怀玉的目光便柔软了,她似真似假地道:“阿姐也不愿出阁,想和阿璎,还有娘亲父亲长长久久地在一处。” 董氏说得不假,怀子满与萧大人的确在正堂上相谈甚欢。 萧宸喧的父亲萧正廷,考了十年的科举,到头来也只挣了个举人的名衔。只是他虽考试不行,时运却好,才在家中等了一年,便等出了个空缺,于是举家迁至凤陵做了个小小的县令。也亏得他没在科举的路上做过多的挣扎,否则正如家乡的人扯笑般,再等个几年,萧宸喧大了,父子两刚好可以一道上路去考贡生,彼此路上还有个照应。 对这样带着善意的笑话,萧正廷从不往心上去,也因为自己屡考屡败的成绩,知道自己并不是块读书的料子便越发的敬重起了读书人。他到了凤陵后,致力于开办乡学,闻得漳度有怀子满,也屡屡备足了礼差人来请,无奈怀子满心意太绝,一心想耗在这不大注重科举的漳度,也只得作罢。 前些日子萧宸喧去信,言及怀玉,笔中多透爱慕,萧正廷更是喜得不得了。自觉自家孩子能得怀子满亲睐,入其师门已然三生有幸,又何曾敢轻易肖想两人竟能结缘至此?信收到后,贴着烛火再三读了,知道字里行间他并未会错意后,便日日催着萧夫人收拾礼盒,将衙门里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然后带着仆人巴巴地过来了。 萧正廷与怀子满彼此见过,各分宾主坐下后,几轮寒暄过后,便再也忍不住,开口第一句话便让怀子满结结实实地愣了一把:“当日先生在云州青石崖上指松点云,十辩皆口若悬河的风姿,晚辈一见,便再也忘不了。今日有缘终得相见,见先生身如朗松,晚辈心生宽慰,竟无他求。” 怀子满素日只问这萧老爷是个难得好官,清官,却不知两人还隔着这一层的渊源,他过了好半晌,才道:“你当初在那儿?” “那时晚辈才考中秀才,听闻赫赫有名的楚老先生命座下学生在青石崖上大辩十日,便约了同窗背了干粮急急地赶了过去。先生当初说得每一个字晚辈都记录了下来,后来有了书,又再三托人,求亲告友的才得了一本,说来那也是宸喧的开蒙读物。”萧正廷大概是太激动了,他不住地在椅子上换着坐姿,只是那手,那脚依然无处安放,“先生恐怕已经忘了,晚辈还与先生说过话,那时先生还问了晚辈年岁几何,看了些什么书,又嘱咐晚辈万要好好做学问,切莫仅以科举为要,只是晚辈终不是这的料,辜负了先生的期望。” 说到了最后,萧正廷竟然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羞赧一笑。 怀子满怎么可能还记得呢?那是他最好的年华,身旁有最好的老师和同窗,才刚的辩论又让他风头大盛。他的眼里只有高处的云,远处的雁,他以为他真能如他所愿般平天下。而踌躇满志的人,见不到眼前的尘埃。 怀子满哑声道:“过去的事,便不要提了。” 萧正廷忙道:“是,是,这过去的事终归是过去了,晚辈只愿先生身子康健,阖家长安。” 怀子满低头笑了一下,道:“萧大人上门是为了提亲吧?” “是。”萧正廷虽然极其满意这桩婚事,只是一想到自家儿子不好好做学问不说,还有这个闲心开了小差瞧上了老师的女儿,大抵还有些不好意思,“是为了逆子的亲事来的。” 怀子满掀起茶盖,他素来只喜吃清茶,今日因有客远来,董氏方才煮了这壶六安茶,味道倒是浓,甫一掀盖,沁人的香便扑鼻而来,只是吃不惯终归是吃不惯的,怀子满也只是勉强抿了口便仍旧放下了。 那头萧正廷已经说了许多罪过的话,怀子满不用细听,这桩婚事萧正廷不明白,他和萧宸喧却都是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萧宸喧说出的都是场面话,最后的结果自然是注定的,他便没有必要 从头听萧正廷说一遍了。 萧正廷终于说完了,口干舌燥地望着怀子满,唯恐方才自己言语有了差池,叫怀子满看轻了萧宸喧去。 却见怀子满慢条斯理地一颔首,道:“这桩婚事,我看着也觉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