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正廷低着头想了想,他道:“只是当时境况紧急,我纵然递了折子进京,这来去路上总要费些时间,且也不一定能呈进内阁。虽则有白先生肯帮忙,但这必然……实在是太惊扰先生了。” 白路生道:“无妨,若说我这半残之身还能做些什么,也只是如此罢了。” 萧正廷还是犹豫:“先生若是让人发现了,怕是会引来性命之忧。” 白路生道:“不叩帝阍,走的是旁道。”他也不待萧正廷再犹豫反对,吩咐了怀玉,“取纸笔来。” 怀玉忙回了房间,亲自将纸笔砚台端了过来,幸而早上她还写过字,砚台上的墨水尚未干涸,不用再磨,白路生看了她一眼,取笔写字。他的右手虽短了根指头,但还算灵活,怀玉便咽回了要代写的话,垂着手退到了一边。 萧正廷很快把信写好,装进信封里,递给萧正廷,萧正廷命现取了蜡来将口子封了,白路生再添收信人的名姓和地址。 萧正廷重新接过信,捏在手里,勉强笑了一下,道:“我这就让人寄去,定快马加鞭送到。” 白路生点了点头,重新拄起拐杖要走,萧正廷留他用饭,白路生拒绝了,萧正廷只好让人取了厨房里新炖的鹌鹑,叫断墨拿了亲自送他回河边的茅草屋里。 等白路生走后,萧正廷拿着信封正反看了两眼,似笑非笑地道:“现在可是觉得我与外头的贪官无异,为了点劳什子的好处,秉着能省事便绝不多事的念头,没有想过为百姓谋福祉?” 他对着阳光看信,但怀玉知道,这屋里没有第二人,这话是对她说的,她想了想,道:“父亲总有父亲的难处。” 萧正廷勉强笑了声,将信收好,道:“白先生有靠山,我没有,我但凡是知府不是个知县,在这儿,也不会这么没用了。”他顿了顿,双手往背后一袖,道,“这庙堂之高,真是高不可及啊。” 怀玉道:“父亲,白先生这封信是寄到何处去的?” 萧正廷道:“当然是丹凤城了,他有个外甥,今时已官至丞相,向来敬重他。” 怀玉奇道:“既是如此说,又为何让白先生流落在外?” 萧正廷道:“白先生回不去,也不想回去。” 怀玉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韦家的子弟如今已能官拜丞相的也只有韦晗一人了。往后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三个人,王孙奚和韦晗已经身居高位,并都初初露出了锋芒,只待合适的时机到来,那时他们便是真正的位极人臣,权倾朝野了,而反观萧宸喧,还只是个在乡学拜读的小秀才,旁人再怎么猜也不会想到,只需几年,他便能与他们并肩而立,指点江山。 暗潮已经开始涌动了,等人们察觉过来了,迎面而来的已经是滔天巨浪。 怀玉想,她要赶快,要在这股巨浪形成之前,赶上他们。 白路生的那封信,萧正廷特意嘱咐人快马加鞭送至丹凤城乌衣巷的韦府,言明定要将信亲手交给韦家的老爷手里。小吏不敢耽搁,等进了城就找人问清了路,直奔韦府去,及至到了地界,小吏尚未下马,便被眼前的府邸的恢弘气派震得许久都说不出话来,只见高阶巨兽,红匾朱门,黑瓦森墙,连值班的门房都穿着精神,手里举着水棍纪律严明地分排站着,丝毫也不敢松懈。 小吏开始战战兢兢了起来,他不过是从凤陵来的小吏,每月领三十石的俸禄,日子尚且过得紧张,也只有在巡街上方才能抖抖威风。而在这韦府的面前,他的窘迫被反衬得丝毫不落,小吏下了马后,看到鞋觉得鞋不好,看到衣袍嫌衣袍不好,只唯恐他踩在这儿的每一步会将这看上去光洁的韦府污染开去。 到了门房,请求值班的小厮通报时,小吏几乎将腰弯成了九十度,只差跪下去磕头了。门房懒懒地接过信一看,见上头写了“凤陵”二字,便不敢怠慢,将快朝到屋顶上的鼻孔放了下来,客气地让小吏先坐,喝碗粗茶,小吏便受宠若惊地坐了下来。 小厮进去了不到一刻钟,便出来叫小吏,告诉他:“老爷找你问话,快跟我进来。” 小吏又是惊讶又是兴奋又是紧张,结结巴巴地道:“真,真的?” 小厮皱了皱眉,道:“不过是寻常问你些话罢了,若回得好了,自然有赏的,快随我进来。” 小吏忙三两步跟了上去:“我,我这人嘴笨,也不知该如何回话,这,这韦大人究竟要找我问什么?我只是个送信的罢了。” 小厮斜睨了他一眼:“我的好哥哥,老爷问你什么,你尽管回答便是,干净利落些,别这样战战兢兢的,我们老爷素日最讨厌你这种样子。” 小吏忙把已经弯下的腰又直了起来。 这韦府修得典雅,又大,小吏跟着小厮七拐八拐地从偏门进去,走了好久连个人影也未曾看到。直至进了个院落,也似偏院的模样,种了好些梨树,此时叶落枝枯倒是没有什么好景致,只是这小小一隅院落,放着两个藤架子,上头缠了好些的花,小吏不认得好物,只知异香软绵,闻之骨酥。 院子里的房屋造得精巧,也不设门,皆已珠帘隔起,门帘之内,传来幽幽琴声,只听有个女声笑道:“这兰花开得好,不如挽一曲《幽兰操》吧。”她的笑声上扬,却又很快化作撒娇,“我抚琴,你唱,好不好?” 小吏只听了这一句,便觉得整个人身子都软了,女人的声音带着水乡里才有的缠绵,像是春日里飞起的柳絮,随风打着转儿,分不清彼此。不愧是丹凤城里的女人,光是这声音,便比凤陵的姑娘妙出了不少。 很快,有个人淡淡地一笑,道:“你既喜欢,奏便是了。” 小厮忙隔着帘,低低地道:“老爷,人我带进来了。” 屋里的人声顿时一收,过了会儿,有人挑开了湘妃竹帘,一道高大颀长的身影从里面出来。来人长发竖着玉冠,穿着一身云锦绣西番莲的长袍,他的面相生得极为儒雅,眉眼温润如玉,即使不笑时,亦能让人感到春风拂面。 韦晗挑了挑了眉,看着拘谨的小吏,道:“就是他了?” 小厮忙点头,又说小吏:“这便是韦大人了,你还愣着什么,还不赶快过来见礼。” 韦晗摆摆手,拦着他,不甚在意:“无妨,不过是找他来问几句话罢了,礼不礼的,不用理会。”他今年其实也逾三十五了,但因素日里保养得宜,除了笑时眼角会褶起的细细纹路,其余的便一概也没了,他说话也很温和,“谁让你把这封信送来的?” 小吏正暗自后悔方才自己为请安,失了礼数,丢了脸面,今次见他发问,便忙道:“是我们的县老爷命小的送来的。” “县老爷?”韦晗虽是疑问的语气,但也没什么惊讶的,只道,“你们老爷近日如何?” 小吏道:“回老爷,我们老爷为着收税一事忙得焦头烂额,偏着乡里有几家大户还要闹上门来,给我们老爷添了许多的烦恼。”他猜想着萧正廷既然能把信送到韦府,而他又得韦晗的召见,想必这韦晗与萧正廷的关系是不错的,他虽然也奇怪萧正廷既然有这样的靠山,怎么还数十年如一日的待在凤陵而不得升高位,但无论如何他也要抓着这次机会,好好表现自己。 韦晗唔了声,已是当众拆了信,倚在门口将信一目十行地看了下来,心里是早已有了谱子, 他重新将信纸折上,道:“这信是谁写的,你可知?” 小吏道:“大约便是我们公子那位残废先生代的笔。” “残废?”韦晗低着头,将这两个慢慢咬了过去,他的眼角微微下垂,道,“这位先生过得如何?” 小吏挠了挠头:“过得怎么样?还能怎么样……他都废成那个样子了。” 韦晗忽然失去了谈话的耐性般,对小厮吩咐了声:“带他下去喝碗茶。”他转而看向小吏,似笑非笑的,“毕竟大老远从凤陵到丹凤走一趟,也是辛苦了。” 小吏忙道不辛苦,韦晗也不再理会他,径自掀开帘子进来屋内,只剩下小吏一个无措地站在院落里,也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 屋内焚着清幽醒神的百合香,韦晗走动间,衣袍摇曳,将一室的淡香搅弄了开来,抱着焦尾琴坐在榻上的女子闲闲地摸着琴弦,道:“怎么见了个人,心情倒烦躁了?” “无碍,只是讨厌他说了一个词罢了。”韦晗站在暖炉前,将那封信掏出来,又细细地读了一遍,方掀开盖子,将信纸连同信封放了进去,看它渐渐化为灰烬,方用火箸将它拍散,看细小的烟灰飞在了空中。 女人一瞬也不动地看着他,看他慢条斯理地放下火箸,放下了盖子后,才道:“白大老爷还活着的消息,果真不和白大夫人说吗?这样真的好吗?” 韦晗走到榻边,俯下身子,用手指轻轻地按在她的唇上,道:“西蝉,你该如何称呼?” 西蝉慢慢抬起盈盈一双眸子,道:“表哥还活着的消息,果真不和表嫂说吗?” 韦晗低下头,他的唇在慢慢凑近,西蝉冷着眼看着,临来韦晗将手指移开,一个温热的吻便落在了她的唇上,西蝉蓦然睁大了双眼,但过了会儿,开始低笑了起来,只是笑声有些模糊,分不清究竟是笑还是呜咽。 韦晗半扶在她的肩上,额头顶着她的,用这般亲昵的姿态与她说话,道:“对于表嫂来说,她已经习惯了没有表哥的生活,不说比说好。不过,倘若我死了,也不会让你知道,定要派人告诉你,要你长长久久地守着我,等我归家,才不会让你改嫁。” 西蝉嗤笑了声,岔开了话,道:“我抚琴吧,方才你答应了要与我唱曲儿的。” 韦晗松开手,道:“今儿不适合唱《幽兰操》,换《采薇》。” “《采薇》?”西蝉道,“太过忧伤了吧?”话虽如此说,手却已在琴弦上抚弄了起来。 常人唱《采薇》最爱那“昔我往矣”之句,只觉这一句是全诗文的点睛之笔,而韦晗偏爱前五句,戍边的军士想归不能归,在战火与思乡中反复地煎熬着,不知何时才能盼到出路。 小吏在门房里连喝了两碗茶,方出了门,翻身上马后,他再望了眼这座府邸,想到方才自己看到的景致,不住地感叹,真是愿做丞相门房也不愿做官吏,这种气派,他在凤陵一辈子也看不到,也罢,进了一趟京,也算是长了回见识了,待回了乡,好歹还能与人吹嘘番。 不过,萧正廷竟然有这样的后台,便该祝他早日另有高久方是,他白占了凤陵这个好地儿,火耗这些贪污的小手段上却占不到一点儿的便宜,这极其地影响底下的人发家致富。 小吏一边想着,一边策着马出了丹凤城的门,他寻思着,日头尚早,还可在天黑前赶到下一处的驿站。谁知,才行了几里地,他忽然从疾驰的马上翻了下来,头着了地,脖子往右一歪,死了。 不过两日,右丞相韦晗上了一道折子,详细禀明了凤陵的困境,又暗示着倘若凤陵不能得到妥善处理的话,将会成为下一个南亭。一番话把赵存文说得一把白胡子差点气得翘到天上去,当夜,他命人携了家信快马加鞭送至凤陵,信中毫不留情面地训斥了赵卓一顿,直把赵卓气得敢怒不敢言。李明中虽不情愿,但也只得写了封不轻不重的家信送了回去,李有士看了后,摇头叹气,对赵卓道:“这可是萧正廷多事了。” 赵卓惊道:“关他什么事?这可是朝廷出的消息。” “呆子,凤陵天高皇帝远的,朝廷怎么会知道这些,显然是萧正廷这老匹夫做的手脚。”李有士道,“罢了罢了,此次是他多走了两步,被他阴了也只怪我们太容易相信别人了。无妨,反正来日方长,看这苍天究竟能放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