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来,将开着的窗户拍在了窗框上,震得怀玉回过神来。 萧宸喧抽了抽鼻子,或许觉得自己丢了脸,悄悄用袖子抹了泪水,咽着哭腔道:“我去帮你拿点吃的。” “宸喧,”怀玉忙叫他,等他回了头,怀玉张了张唇,却一时想不到该说什么,咬了咬唇,看到萧宸喧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后,又忙道,“我记得从前你与我说过,历史总是在轮回,所有的事情走向都有着清晰可见的脉络。你知道为官之道,只要中庸,不得罪巨室便可,也知道古来变法者皆无好下场。这些并不单单只有你知道,可是,每朝每代,文官仍会死谏,武官依旧死战。” 萧宸喧的睫毛颤了颤,他低头,用袖子遮着脸颊。 怀玉道:“自高祖开国以来,北秦已立足两百余年,命数是有些衰落了,我看《汉书》时也发现了,哪怕强盛如汉,到了后期,含恨蒙冤的事也不再少数,更何况北秦。你觉得艰难,无碍,等将父亲的后事处理完了,我们去云州去,找个僻静的地方隐居起来,哪管外面世事变迁。若你觉得不甘,仍记得当初所立的誓言,我也愿意陪着,永远陪着。” 萧宸喧道:“阿玉,这很难。” “我知道啊,”怀玉想了想,道,“若论起私心,我自然愿意听你与我说,我们往后便回云州生活。只是宸喧你不会,父亲谈起你时,说你性子倔归倔,但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了还能知道回头。我就知道,宸喧,你现在心里苦,正是你头破血流的时候,但你的心里已经一点点地在回头了。” 萧宸喧红着眼,道:“其实,我觉得这样很不好,我不该……屈子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这才是一个士子该有的品质,我怎么能妥协?”他最末,轻轻地化成了一声叹,似乎指责着自己,只是多了几分犹豫罢了。 怀玉想笑萧宸喧这无谓的挣扎和苍白的说辞,但她只是将嘴角略略往上扬起,心里便有种细细绵绵的疼痛。 “就和父亲一样,一生窝在凤陵,最后还落得个不明不白的下场?”怀玉道,“我说过,世道艰难,人总要做些变通才是。” 萧宸喧叹道:“阿玉,你想得比我明白。” 怀玉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把你用来劝我的话提前说出来罢了。” 萧宸喧怔愣了一下,他的眼神黯淡了下去,身体轻轻地靠着门板,似乎有些不堪重负,迫不及待地需要歇一歇。 怀玉固执地看着他,道:“宸喧,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着你,只要你不伤害我的家人。”她走到萧宸喧的面前,几乎是脚尖抵着脚尖的位置,“所以,宸喧,告诉我,那本书里究竟写着什么。” 萧宸喧也盯着她,不肯将目光错开片刻:“阿玉,我是你的亲人吗?” 怀玉顿了顿,将目光移开,萧宸喧伸出手,捏在她的肩膀上,和梦里相同,手上用了好些力量,如石塑般,怀玉下意识地挣扎了会儿,没有动这禁锢分毫,便也放下了这徒劳的动作。 萧宸喧低低地吼道:“这类似的话你三番五次地说了,我不明白,你为何总要以这样的歹心来揣度我?” 怀玉的心情混杂着愧疚与不安,萧宸喧问她原因,她也想要和盘托出,但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怀玉动了动唇,终于找到了一个比较缓和的方式:“我遇到你后,做过一个很不好的梦,梦里你杀了我们一家。我知道把一个梦当真是很荒诞不经的,但下意识地又总会想起这件事,所以……抱歉。” 萧宸喧松了手,他颓然地往后退了一步,靠在门板上,自嘲一笑:“这些日子,我尚觉得自己的想法愧对父亲和先生的教诲,原来在你看来,这才应该是真正的我?” 怀玉的解释更加的苍白:“我没有这样认为。” 萧宸喧抿了抿嘴,道:“我给你去拿吃的,你吃了后,先睡了吧。”他想要拂袖离去,袖子却紧紧地被怀玉拽住了,她的眼底泛红,又重复了一遍。 “我真的没有这样认为。” 萧宸喧反常地不愿说什么话去安慰怀玉,他只是低着头看着怀玉紧紧拽着的十根手指,浅粉的指甲壳因为用了力泛了些白,却仍然不肯松开。 “如果我真的这样认为,我又何必嫁给你呢,宸喧,我可是将一生都托付到了你的手中,自然希望你能怜我,惜我,爱我了。我这人,心思本就重,又做了那样的梦,免不了胡思乱想,多问几回,也是想求个心安,没有别的意思。” 萧宸喧沉默了会儿,道:“我知道的,我只是想给你拿点吃的,也没有别的意思。” 怀玉怔怔地松开了手,她看着萧宸喧的身影渐渐隐入了黑暗中,终于明白了,她和萧宸喧之间再也经不起这种折腾。 次日一早,萧宸喧很早就离开了萧府,怀玉本想与他一道进早膳,软下身段,修复一下两人似乎落到了冰点的关系,但没想到即使早起也扑了个空。 萧宸喧似乎在躲她了。 萧宸喧孤身一人前往宜其,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只递了一张名帖进了门房,甚至用不着萧宸喧孝敬上袖子里已准备好的银子,便由小厮一层层地报了进去,里面很快递出话来,明日午后,韦晗约他在茶楼相会。 瞧着,也该是等候多时了,萧宸喧走出韦府时,心里止不住地冷笑。 他抬头望了眼万里无云的蓝天,想着,如果这人世间也能如此,一碧如洗,该多好。 白路生留下的那本书,他翻了三天终于看完了。那日萧宸喧几乎是奔溃般与怀玉说了他所信奉的东西都碎了的话,其实不单单因为萧正廷的去世。撇去感情层面不谈,萧正廷的遭遇更像话本里的安排,清官碰上奸臣,不是正义占了上风,便是贪婪留到了最后。萧宸喧的所有愤怒来源不过是因为死的那个人,刚好叫萧正廷,是他的父亲罢了。倘若这只是一个在茶窠里听到的闲谈,萧宸喧也至多感慨一句。 毕竟小人层出不穷,再清廉的环境中,也总有一两个,变着法子搬弄是非,人心都如此,他能理解。 但,倘若,环境是小人的环境,君子才是坏掉的那一个呢?萧宸喧从来都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或者,换而言之,在他的下意识里便认为这种假设是不会存在的。所以,当他怀着这样的念头,翻开了白路生留下的书时,忽然觉得山崩地裂,飓风海啸,日月不再,星辰陨灭。 白路生写的不是书,而是一笔笔的帐,他将当初北晋王与朝臣银两的往来,何人递,何人收,在何时,于何处,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账簿之上,白,韦,林三家赫然在列,更不用说那些地方官了,他们的银子千两万两的往外送,足足可见这为官做宰几年,政绩不见,唯见雪花银。 他想到,十几年前壬午之变,楚氏师门的惨案在这些人眼里大约只是个笑话吧。三个世家合伙联手精心准备的起兵,不仅随心所欲的杀帝立帝,顺道还给自己讨了个卫国的贤名外,更借机清洗了一遍官僚,留下己方,逐出异人,生生将这山河在暗地里换了个姓氏。 可是楚氏师门呢? 顶多只是给北晋王的罪名再添一笔,好让世家有更充分的理由,砍下曾今的盟友的头颅。 白路生留在最后一页的,是那句“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 这个问题,他也问过萧宸喧,但他不要萧宸喧的答案,问完后,就离开了。直到今日,萧宸喧看到了最后,才知道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他低声轻轻哼了起来:“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 泰山将要崩塌了,那么我将瞻仰什么?栋梁将要倒塌,那么我将住在哪里?贤能的人枯萎,我们还效仿什么? 白路生缀笔提言:“不过为此问,叫后世明白,此地曾有泰山,有栋梁,亦有哲人,方行之有向,动之有维。” 脚步渐渐走进,嘎吱嘎吱的声音也闹了不少,萧宸喧淡淡地从窗外收回了视线,起身行礼。 这茶窠是临水一栋竹制的小楼,踩着地走,总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但好歹也还算清静。不远处的水榭里停着一班乐师,吹着笙,鼓着瑟,乐声渡水而来,清越如泠。 在这乐声中,韦晗扶了萧宸喧一把,含笑道:“素问萧氏儿郎的才名,今日见之,当真不凡。” 萧宸喧亦与他客气,道了句“右相谬赞。” 韦晗带的人都被挡在了厢房之外,屋内唯有二人面向而坐。韦晗自然又熟练地调度着茶具,瞧着也是个爱茶之人,煮茶的每道工序都行进的有条不紊,最末,斟出的第一盏“隽永”便递到了萧宸喧的手边。 “六安茶,品一品?”韦晗说着话,却不看萧宸喧,他修长的手指执起白玉的茶盏,放到了鼻尖轻轻一嗅,笑道,“香吗?” 他虽在笑,但眼角微微下垂,只有嘴唇作势般勾了起来。 萧宸喧垂下眼眸,道:“先生吃的茶,不如这个香。” 韦晗沉吟了一下,意味深长道:“先生?” 萧宸喧抬眼:“白路生白先生。” 韦晗怅然,道:“你果真是他得意的弟子,事事都不瞒着你。” 萧宸喧谨慎道:“也并非如此,先生素日孤身一人宿在河边茅草屋里,不愿和我们往来。偶尔愿意帮亡父的忙,也不过是为着凤陵的百姓。” 这个回答很是滴水不漏,韦晗一开始本看着他是个未及冠的少年,并没有深想,后来念头一转折了三折,方心里有了警惕,却被萧宸喧的话给压了下来。那一瞬间的警觉,就这样被韦晗忽略了过去。 韦晗道:“你既知这些,我便不瞒你了,萧大人的名声我素日也闻,他的噩耗我也听说了好些,昨日你递名帖说要来拜访我,我便猜测着你想借我之手,为令尊讨回公道,是否?” 萧宸喧点点头,道:“还望右相肯施舍恩惠。” 韦晗笑道:“谈不上恩惠,一来令尊与白路生有些交情,二来那汪元京是林家的人,又曾弹劾过我,论理我也是有些怨气的,收拾他,不过顺道的事,还能卖你一个人情,是不是?”他轻飘飘地发问,却让萧宸喧心上一点,忽然开窍了般。 “右相今日之恩,萧某日后定效犬马之劳,竭力相报。”他郑重地行了个大礼,深深地弯着腰拜了下去。 韦晗有意让他拜的久些,方才慢悠悠道:“报效谈不上,我只是见你果真有些才华,素日最怕明珠蒙尘,因而想助你一力罢了。等丁忧之后,上京赶考,高中了,可切莫忘了到我府上敬杯酒。” 萧宸喧又是一礼,道:“多谢右相。” 韦晗手指敲着桌子,漫不经心道:“你且回去吧,三日后,会有人递上折子弹劾汪元京,到时势必叫他押上刑场,于菜市口行刑,还上这罪孽。” 萧宸喧微微蹙了眉。 韦晗压了嗓子,道:“别忘了到时候,拿个杯子将汪元京的血洒在令尊坟头,让他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