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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

韦晗既允了三日,这时间便只会短,不会长。    落在旁人眼里,汪元京好歹也是个朝廷命官,背后又有靠山,处理他总要费些功夫,但韦晗却很干脆利落,先收了一把他贪污腐败的证据,又将这些日子凤陵百姓因萧正廷去世的愤怒都一笔一笔地记在了折子上,一道让人递了上去。    李明中本想着好歹汪元京是手底下的人,却被韦晗欺慢了去,实在折他脸面,便也着人准备了折子要反击,被林作北拦了下来。    折子才刚进了御书阁,林作北漫不经心地批了个死罪,凤陵那处汪元京便自出事了。    汪元京本一心作着孝敬了韦晗便能跟着他一道回丹凤的美梦,越发无心衙门里的事,只在家中和几个姬妾嬉笑玩闹,很不成体统。好容易将余七盼来了,汪元京心安能事成,忙恭敬地开了房门,将他迎了进来。    前后几次余七出现,都穿着黑衣劲装,腰间别一口宝剑,是以这回汪元京也没往心上去,先请韦晗的安,又问起返京的事来。    余七道:“这大街小巷的传闻汪大人是没有听见了?”    汪元京笑呵呵的:“事可是右相吩咐做的,下官与右相是一根藤上的瓜,打了我一个,还怕伤着了右相呢。”    余七沉吟了一下,道:“也是,汪大人也算捏着右相的把柄了,右相总要给汪大人一些面子。事实上,右相此时来,是要属下与大人做个交易。”    汪元京眯着那双小眼睛里透着些精光,道:“余大人说说看,汪某人掂量掂量这交易做不做得。”    余七道:“当日你查白芥子的事,交给何人去做,查了多少?”    汪元京道:“都是童宏扬做的,只是这过程中惊动了多少人,便不知道了。至于查了多少,也不多,但汪某人已经妥善地放了起来,右相想要,得拿官职来换。”他话刚说完,脸上得意的表情还未下去,眼珠子一瞪,嘴巴一扭,便成了惊恐。    余七抽了剑抵在他的脖颈处,剑锋凌冽,薄薄的剑面流着清冷的光,倒映出他战战兢兢的表情。    “放哪了,汪大人?”余七低着声音,如催命的鬼伯般,字字咬在了汪元京的耳边。    汪元京紧张地吞了口水,道:“留我一命。”    余七笑了,道:“那还是不了,留你一命,可是给了你机会将右相的事昭告天下。”他的五指如利爪般有力地捏着汪元京的后脖处,右手却慢条斯理地拿着剑,毫不留情地往他的肚腹中深深地刺了一剑,汪元京惨厉地叫了声,余七捏着剑柄打了个卷,汪元京的叫声被疼痛深深堵在了咽喉中。    余七膝盖抵着他的肚子,一顶,将他飞了出去,身子重重地撞在屏风上,屏风稀里哗啦地倒了一片,他顺利地抽出了剑。    汪元京的身子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着,余七顺手从桌上取了个茶壶下来,将茶水倾倒了,然后提着茶壶在汪元京面前蹲了下来。    “汪大人,右相所给出的交易条件是,汪大人究竟能死得痛快还是死得稍微舒服些呢?”    汪元京抽搐着嘴,手指紧紧地勾起来,像是爪子般紧紧地扣着地板,他一张口,一口血水喷了出来,余七捏着他的嘴,将他摁在了茶壶上。    余七凑到他的耳边,道:“你知道那位白先生是谁吗?你害了他,右相可是接连好几天都睡不着,思来想去,总觉得该拿你的鲜血去祭奠一番。”    汪元京瞪大了眼睛,想要说话,咕咕噜噜地喷出来的都是鲜血,他的眼神逐渐黯淡了下去,最后一点光也消失了,他便躺在地上不动了。    余七松了手,顺着他的目光望了眼横梁,脚一点地,扶着墙壁虎般蹿了上去,果然瞧见上面搁着一个木盒子,他打开来粗略地浏览了番,便又下了横梁,提着那接了汪元京血水的茶壶出去了。    韦晗已经在白路生的坟前等了多时,矮矮的处土堆,枕着荒草,靠着黄沙,大约不出几年,这坟会被风吹平了,再也不知原来地底下还睡着一个人。    这样也好,干干净净地走。    韦晗将那血水洒在了坟包上,直挺挺地跪了下来,他跪了许久,余七便在不远处静静地陪着,直到暮光压边,晚霞满天,草尖的露水重了起来,韦晗最后才说了句话。    “等到盛世繁景,我再来看您。”    汪元京的惨事顷刻便传遍了整个凤陵,尽管人人都会说一句“人在做,天在看”嘲讽着汪元京终归没落到一个好下场,但茶饭闲聊之后,又觉得他死得太惨,琢磨着究竟是惹上了仇家还是萧正廷还魂来报仇。    汪元京的夫人吵吵嚷嚷着说要进京告御状,让童宏扬收拾行李,结果,童宏扬的影子也没瞧见一个,她站在院里指天点地地骂了一通,把几个姬妾都涵括在里里头,又狠狠地瞪了一眼,道:“迟早要将你们卖了。”于是把进京的事往后头放了放,先发卖起姬妾来,等终于忙完了这事,才想起丹凤的事来,又急吼吼地要去收拾行李,丹凤的官章就到了。    汪夫人一看腰斩二字,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萧宸喧听到这些事的时候,正在屋里抄着《往生咒》。    三年丁忧,萧宸喧刚好能将自己放一放,好好地思考一下,便索性将学业都搁在了一旁,一心钻进了佛经之中。也不愿意和别人说话,只有宸昱来寻他的时候,才会搁下笔,吃盏清茶,聊上几句。    萧宸昱清减了许多,他人本就生得消瘦,经此一祸,脸颊处的肉更是凹了下去,衬得颧骨格外的高。跪在灵堂的那几夜,哭得大恸,嗓子养了些时日还没有养回来,说话时沙沙的。    “兄长听说汪元京的事时,似乎没觉得高兴?”    萧宸喧道:“不过是觉得没什么值得高兴罢了。”    汪元京的死是必然的,韦晗一直等着萧宸喧上门求他,不过只是要卖萧宸喧一个人情。他说的很明白,等日后萧宸喧高中了,便是他韦府底下的人。萧宸喧顺手推舟的接了他递出的橄榄枝,要的也是他的人脉,为往后仕途上的自己劈开荆棘。    说到底,至始至终都只是一场交易。他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饱含着血泪与韦晗虚以委蛇,为的也不过是“报仇”两字罢了。韦晗能为白路生杀了汪元京,用他的血水做祭,萧宸喧也能。    又或者说,他想要的更多,比韦晗更贪婪。    萧宸喧淡淡地收回了目光,道:“前些日子娘亲提起想回云州老宅,你心里如何打算?”    萧宸昱犹豫了一下道:“老宅常年无人居住,上次我回去看过一眼,实在破烂的很,不宜居住,若娘亲想回去,需要费些银两收拾。”但他们没有这个闲钱。    萧宸喧点了点头,道:“我也觉得留在这边比较好。”    萧宸昱道:“等过了热孝,兄长,我想外出游学。”    萧宸喧挑了挑眉:“不回云州青石崖了?”    萧宸昱道:“回自然是要回的,只是算来,自幼起,我便一心扑在学业上,总想着既然不如你聪明,便要比你花上更多的时间与精力,乃至父亲想教给我做些政务我也一概不要,如今才知,于人事上,我一概不知。既然如此,学得大道理又有什么用?”    萧宸喧愣了愣,他道:“说得有理,你们想得都比我明白。”他松了松手骨,道,“我今日誊了一百遍的《往生咒》,你与我一道去烧了吧,我们也好久未与父亲说话了。”    萧宸昱替他拿了抄好的经文,两人从书房推门而出时,刚巧见到怀玉走了过来,萧宸昱想到连日来两人之间不咸不淡的氛围,便很知趣地道:“兄长,我先过去了。”    萧宸喧忙叫他,看了眼怀玉,很扭捏地对萧宸昱道:“一道去。”    说话间,怀玉已经走到了面前,见萧宸喧撇了头不愿看自己,萧宸昱又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便笑了笑,道:“快要用膳了,你们烧完经文后,记得赶紧过来,我也不让悯春去三请四请了,免得打扰你们和父亲说话。”    说完,也不看萧宸喧便径自从他们的身边走了过去。    怀玉不是不愿和萧宸喧修复关系,只是自他从宜其回来后,她也试着找萧宸喧说话,但萧宸喧每回都躲着她,再不济也要把萧宸昱拉在一旁,扯七扯八地用些家常话就对付了过去。    她实在无从下手了。    萧宸昱注意到萧宸喧还在看着怀玉的远去的背影,便轻声道:“兄长,无论发生了什么,两人总要坐在一块儿把话说开了才是,嫂嫂到底是女孩子,又比你小了许多,她示好了这么多回,你也该放下身段,不要再摆谱了。”    “你觉得我在摆谱吗?”萧宸喧瞪大了眼睛,很有些不可思议般,顿了许久,才郁闷道,“是她不肯信我。”    用完饭后,女眷坐在一处吃茶,萧夫人勉强从夫君亡故的悲恸中走了出来,收拾了些精神,将两个孩子看得更加严实。她道:“阿玉,近日可是与宸喧不愉快了?我见你们都不怎么说话,看着很不像样。”    这话其实是有些重了,怀玉端着茶盏,陪笑了两下,道:“前些日子我说错了话,让他不开心了。”    萧夫人道:“夫妻之间无隔夜的仇,既然是你错了,便去道歉,宸喧这孩子,向来心善,哪里能真记恨上你?不过三两句话的事,不要闹得大家都不愉快了。”    怀玉听得便有些坐不住了,忙站起身,起来道:“是。”    萧夫人还要说话,萧宸喧与萧宸昱便一道从门外进来,大家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唯有怀玉局促地站着,一看便知道她在听训。萧宸喧目光略略闪动,但很快便回过神来,给萧夫人请安。  萧夫人道:“去阿玉身边坐着罢。”又吩咐怀玉,“给宸喧倒盏茶。”    萧宸喧撩了衣袍坐了下来,萧宸昱坐在他的对面,给他递了个眼色,萧宸喧才暗示他不要多管时,怀玉捧着茶盏递到了他的手边,萧宸喧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下来。    怀玉道:“娘,我去厨房看看点心做好了没?”说完,也不等萧夫人首肯,连悯春也不带,便自己出去了。    萧夫人说什么也不是,只是斜眼看了萧宸喧,道:“自己的媳妇总要自己哄着去,是不是?”    萧宸喧僵着身子坐在位子上,直到大家都以为他不愿出去的时候,他忽然腾得站了出来,低着头往外直冲冲地走了,等到了厨房却发现怀玉不在,无奈又折回了身子,这才发现怀玉蹲在廊檐下,手托着下巴,盯着地面兀自发呆。    萧宸喧看着她小小的背影,心便软了几分,也走了过去,蹲在她身旁,道:“在看什么?”  怀玉回身,斜眼望他:“不是不愿与我说话么?不是尽全力想避开我么?这又是在做什么?”    萧宸喧道:“我没有。”    怀玉看着他,冷冷一笑,又重新盯着地板,道:“你走吧,我想静静。”    萧宸喧也没动,怀玉不肯理他,他就默默地蹲在一旁陪着,一直陪到怀玉的脚都蹲麻了,再也坚持不住了,只能左右腿换着重心来缓和一二时,萧宸喧方才伸了根手指,戳了戳怀玉,道:“阿玉?”    怀玉不耐烦地拍掉了他的手,道:“有事直说。”    萧宸喧犹豫了会儿,缩回了手指,学着怀玉的姿势,又道:“我知道这些日子,故意冷落你是我的错,我在这儿给你赔不是。”    怀玉将他的手拽了回去,稍稍用了些力气,直接把萧宸喧的上半身拉了过来,萧宸喧一只手撑着地,勉强稳住身子,才立着不倒。    “前些日子,发生口角的那件事,我知道错在我,我不该如此不相信你,但之后,你也不该躲着我,连句解释都不愿听我讲。下次你再犯这样的犟脾气,我是真的不会再理你了。”    萧宸喧紧张地点了点头。    怀玉还想说点东西,但很快,她发现自己根本无话可说。直到现在这个地步,本该彼此敞开了心扉,将话都说开了时候,两人仍旧在打着太极,兜着圈子说话,怀玉没法说出她为何这般不愿相信萧宸喧,萧宸喧也没有想过要告诉她那本书里究竟记了什么。两人终归没有彼此信任,哪怕如今关系修好,也不过是一时的粉饰太平罢了。    怀玉忽然就有些心灰意冷,她甚至不怎么情愿地预见,这样的日子,往后的生活里还会有许多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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