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跪得久了,腿脚早已酸麻,刘经法手撑着地面,以一种相当别扭的姿势站了起来,强忍着脚底板踩在地上时从脚心蹿上脑门的酸疼,勉强给顾翎鞠躬行礼,谢了皇恩。 他身后的清贵们也起身,参差不齐地行了礼。 顾翎很满意,道:“列位爱卿回去吧,好好歇息,明日朕自然会还给大家一个真相。” 中常侍忙弯着腰,扶着顾翎进了步辇,喊道:“起轿,回宫!” 众臣们纷纷弯腰行礼,侯着步辇远去。 林作北卷着袖子,狠狠地甩了下来,布料擦过时发出重重的摩擦声,他沉着神色,阴郁地望着刘经法。 刘经法到底是下属官员,还要给林作北行礼方能退下,他道:“左相,下官便先走一步了,这跪得久了,腿脚有些不大便利。” 林作北没有理他,将视线收了回来,望向别处,直直把他晾在了一旁。刘经法眼色一黯,也甩了袖子,道:“下官告退。”便走了。 韦晗在旁,从头到尾是看了场好戏的,他笑眯眯地道:“左相也莫要生气了,不过一个区区四品的小官,连早朝也是勉强够了资格的人,又如何能动摇左相的位置。” 林作北话里有话,道:“别说只是一个林作北了,别是方才那跪在地上的一群,胆敢闹事,我也有法子都收拾了,怕只怕,安心看此事闹大的不是他们啊。” 韦晗装聋作哑,权当未曾理会林作北的深意,道:“再有人闹事怕什么,圣上向来亲睐林家,亲睐左相,左相再担忧,真是自扰了。” 林作北嗤笑道:“这北秦可不只一个林家,还有你们韦家和白家啊,你们是一双,我是一个,单兵作战,辛苦得很。”他顿了顿,瞥了眼赵存文和萧宸喧,“右相带来的人越发会说话了。” 赵存文面不改色,道:“左相说笑,这是下官的真心话,与右相无关。”又对着韦晗行礼道,“方才是下官放肆了,还请右相责罚。”萧宸喧见了,也有样学样,请了回罪。 林作北从鼻孔里嗤了声,甩了衣袖,转身走了,王孙奚跟在他身后,自始自终都不曾多说一句话。 这件事,虽然是因他和张颐而起,但究其端,是为了世家和清贵,再探其果,是帝王与世家之争,他们不过是一个引子或者由头罢了。 韦晗目送着他们离开后,方才惬意地叹了声,道:“我们也走罢,回去养精蓄锐,等着明日来看好戏。” 马泽一略略有些不满道:“自始自终我都没说什么话,还白白把我叫来做什么。” 韦晗顿了顿,道:“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还以为我们要下十二分的过分去劝,不料圣上于此事决心很大,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从前无论是什么事,哪怕他要宠幸哪位后宫嫔妃这样的,也从不敢和林作北起争执。” 马泽一叹了口气,带了些同情,道:“这件事做成了又如何?林作北事后想怎么收拾圣上都行,依我看来,简直是自讨苦吃。” 萧宸喧听到此话,特意地将眼风瞥向了赵存文处,谁料赵存文已经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闭着眼靠在厢壁上,将自己与外界的纷扰隔了开来。 韦晗静默了一瞬,道:“且行且看吧,是不是个聪明人,明日便能见分晓。” 韦晗让马车夫将几人都送回了家,萧宸喧下车时,韦晗半欠着身子道:“有空让夫人来我府上坐一坐,昨日回去,西蝉欢喜得很,说终于有了说话的伴了。” 萧宸喧站在地上,道:“自然是要去拜访右相的,还要谢谢右相为在下提供寓所呢。” 韦晗含笑道:“等闲了,我下帖来邀你。”说罢便放下了帘子,车夫拉了缰绳,打转了马头,马车缓缓地走远了。 萧宸喧回身进了府,怀玉正在屋里坐着和悯春商议着要买些花草来收拾房舍,见萧宸喧回来了,先瞧脸色,见一切正常,才放下心来,道:“午饭让厨房热着呢,先吃了吧?” 萧宸喧道:“端到这儿来吃,我懒得走过去了。” 怀玉嗔道:“怎生得这般惫懒了。”话虽如此说,但还是让悯春去把饭菜端了过来,摆上素日用来吃茶的小几,让萧宸喧勉强就着碗用了膳。 萧宸喧用罢了饭,又漱了口,方才歇了歇,叫织夏斟了热茶上来。 怀玉道:“一切可还好?” 萧宸喧端着茶盏望了眼怀玉,眼神有些古怪,怀玉自顾自道:“虽说向来有男主外女主内的规矩,但我先说这些我可不会管的。这丹凤城里只有我和你两人,你日日都在外奔波,我却对你的事一概不知,如此这般,这颗心可是安不下来的。” 萧宸喧犹豫了下道:“阿玉,这是朝事,你要知道,即使我和你说了你也没有法子,况且,你该信我能处理好所有的事。” 怀玉道:“这世上还有句话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萧探花可有听说过?” 萧宸喧抿了抿嘴。 怀玉又道:“我素日最厌的便是家父的性子,无论出了什么事都往肚子里咽,即使果真有事了,也只是讳莫如深地说几句,只让人猜去。你呢,怎么也学来这个脾气了?我先说好,倘若你再问了不肯答的,我不能保证自己不胡思乱想,到时候,我误会了,还是要你来哄我,总归还是你累着。” 被她这样一闹,萧宸喧也怕了,忙举双手投降,将事都说了。 怀玉先是沉吟,道:“圣上是九五之尊,竟然这般怕一个丞相,有些蹊跷。” 萧宸喧道:“是啊,如今这丹凤的局是这样,皇家与世家为一对,世家压了半头。世家与清贵又是一对,世家则是碾压式的胜利。而在世家中,韦家与林家又不对盘。倘若世家崩盘了,圣上定然大力扶持清贵,而这清贵,”他想到了刘经法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也并非栋梁之材。” 怀玉道:“圣上今时如此硬气,也不顾林作北的颜面,非要将此事求证个水落石出的样子,总让我觉得圣上是找到了同盟。” 萧宸喧摇了摇头,道:“我倒是更偏向于圣上此次是顺势而为。” 怀玉奇道:“你当真是一点也没怀疑过王孙奚?” 萧宸喧愣了愣,道:“当然怀疑过,但,我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怀玉道:“王孙奚向来是被世家所轻蔑的对象,怕是他心里早就厌了世家吧?” 萧宸喧道:“林家与韦白两家势均力敌,若王孙奚有些理智,他便该借着林家的力量先收拾了韦白两家,然后再从内部分化整垮了林家,这于他而言无疑是最省事的。而如今这件事,不仅没法伤及韦家,首当其次折损的还是他自己,王孙奚这样做,岂不是自损?” 这似乎也是个道理,但怀玉想到上一世王孙奚的做派还是有些不大放心,道:“或许他另有所图呢?” 萧宸喧仔细地思忖了会儿,道:“这自然也是有可能的,不过,还要再观望。” 说完了政事,两人一时又找不到话谈了,萧宸喧将茶盏中最后一口茶水喝了,便放下茶盅道:“我去书房看书了。” 怀玉点了点头,想着也没什么事做,便又把悯春叫了过来,打算写个单子,让断书去花匠处订些盆栽来。 悯春挽起袖子帮忙磨着墨水,偷着眼端详着怀玉的神色,道:“奶奶可是跟公子拌嘴了?” “并没有。”怀玉起了笔,在纸上宣开了墨水,一笔一笔端正地写着字,这字也好歹练了几年,还是能拿得出手的,怀玉很是满意。 悯春又看了她一眼,怕她生气,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既然没有拌嘴,为何才刚用了饭,公子便急急地去了书房,也不陪着奶奶聊会儿天?” 怀玉手腕一顿,道:“他自然是有他的事做了,怎么,见我们没有所谓的小别胜新婚,亲亲热热地在一处说话,你便觉得不好了?” 怀玉向来待下人客气,悯春见她面上虽然没什么笑意,但脸色并未沉了下来,知道她是没有生气的,便道:“奴婢只是有些担心罢了,公子和您素日里相处都是很客气,淡淡的,有话便说两句,没话就各处待着,这哪里像个新婚的夫妇该有的关系?” 怀玉随她着急,气定神闲地写完了单子,等放下了笔后,方道:“依你看来,夫妻之间该如何?”她顿了顿,叹了口气,道,“我自出阁后,萧家都不大太平,每生事端,宸喧想来心情也不大舒服。况且他性子又闷,不像后……其他的后生,我们俩之间关系自然淡了些。” 悯春道:“公子含蓄,奶奶便该主动些才是。”她说完,见怀玉正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忙道,“我知奶奶的性格,素来也不是那寻常的文静姑娘,又何苦还在公子面前端着。” 怀玉啐了声,道:“小浪蹄子,竟说这些不靠谱的话。”一面折了单子后,塞到她的手里,道,“你出门交给断书去,叫他明日去花匠那里订花,千万记得嘱咐他要货比三家,别往贵了的买。” 等悯春走了后,怀玉叹了口气,松了双手和肩膀,趴在桌子上,侧着脸,眼睛望着窗外。她看得久了,春困上来了,朦朦胧胧地便有些想睡去,正要沉酣时,察觉到鼻尖有些痒意,闹得她直想打喷嚏。 这一闹,怀玉便彻底醒了过来,她揉着鼻子无奈地睁开眼,肚子里还烧着一团的火,倒是想看看究竟是哪个没有眼色的竟然打扰她睡觉。 一睁眼,先见到的是一朵用白纸折起来的睡莲,只是折得不大好看,花瓣没精打采的蔫耷着,边角处理得也不大干净,毛毛糙糙的。但已经够有诚意了,怀玉抬眼看见萧宸喧笨拙着举着这朵睡莲冲着自己笑,忽然火气便没了,反而接过了纸睡莲拿在手里细细地看,又奇怪地道:“怎么想到折这个送我?” 萧宸喧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才刚回来进屋时,听你和悯春商量着要买花的事,知道你喜欢看花,想要看花了,便觉得可以折一朵送你。”他挠了挠头,先前折好的时候还有些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手艺甚好,只是现在花在怀玉手里拿着,他却是越看越觉得自己折得丑,便想从怀玉的手里抽回来,怀玉自然是不让的,一闪身,躲开了。 “送出去的东西哪里有收回去的道理?做人啊,不能这般小气的。”怀玉故意埋汰萧宸喧。 萧宸喧更加不好意思了,道:“我只是觉得它太丑了,该用真花配你才是。” “真花当然是要有的,探花郎,”怀玉眯起眼笑道,“我听说这阵子丹凤里百花开得正艳,你何时想要带我去看一看?” 萧宸喧眼睛随着莲花走,道:“自然是要带你出门的。” 怀玉兴致勃勃道:“那让我穿上男人的衣服好不好?”男女之防,丹凤比凤陵重了许多,若穿着裙裳便出了门,她也只能窝在轿子里,或酒楼的包厢里,想看个花了还要拿着扇子挡着半边脸,麻烦得很,不如索性换了男装便宜些。 萧宸喧提醒道:“阿玉,男女身材便相差甚远,纵然你可以处理妆容的问题,但旁人只要看了你的身形也还是能知道你其实是个女孩子。” 怀玉听了十分泄气,她道:“偏偏就你们男人规矩多,这个不许,那个不许的,都来管着我们了,好没意思。” 萧宸喧憨憨一笑,道:“无妨,阿玉,丹凤城花多,我租顶轿子,走上一圈,这花才算是看尽了。刚刚好,你坐着轿子看花,也不算是件扫兴的事。”又道,“明日我便受官领职,正好也快休沐,介时我定带你去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