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一天的黄昏刚刚降临、民间的花灯刚刚挂上之时,文帝的宫宴也刚刚开始。大周皇帝萧文鼎现年六十八岁,自从在四十年前的上元夜他率领亲信逼宫、随后成功登上帝位以来,每年上元佳节在长乐宫无极殿的群臣晚宴已经成为宫中惯例。 今日的文帝有些身子欠佳,歪着身子半靠在龙椅上,精神倒还不错,笑眯眯地看着殿内的歌舞。宫中乐师知道今日晚宴的重要性,早一个月就已经开始排舞编曲,此时一段优美动人的乐曲正从一套十六式的青铜编钟上缓缓流出。一位蓝衣美人正高唱《春江花月夜》,歌声清亮、嗓音婉转悠扬,四十名羽衣舞女在她身后翩翩起舞,晚风送来、衣袂翻飞,宛若瑶台仙子。 一曲已毕,众臣纷纷鼓掌叫好,文帝似乎颇为钟意那领唱的蓝衣女子,朝她看了两眼。一旁的皇后余光扫过,向殿中左首第一位男子使了个眼色。那男子身着明黄衣衫,约莫三十岁年纪,见之随即站起,脸上浮起一抹恭谨的笑容,举起酒杯开口道:“今日上元佳节恰逢满月,承蒙父皇赐此琼浆美酒,儿臣以此借花献佛,恭祝父皇圣体安康,愿我大周太平盛世得享千秋!” 文帝听完不甚欢喜,也举杯一饮而尽道:“太子有心了,朕也只盼如你所愿。”太子喜不自胜,坐下后又兴奋地搓了搓手。文帝见太子身边并无姬妾,只有正妃相伴,转头向皇后道:“太子这些日子懂事多啦。”皇后点头道:“臣妾也时时叮嘱他修身养性,不可再胡闹,既是太子就更要以江山社稷为重。”文帝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右手边的叶贵妃听到两人对话,却仿若不觉,一双雪白玉手上下翻飞,将一颗紫水晶一般的葡萄剥好,喂到文帝嘴中。文帝张嘴吃下,赞道:“唔,好甜!”叶贵妃笑道:“陛下喜欢就好,这葡萄是修儿从西北带来,臣妾最是喜欢了。” 叶贵妃此时已年近四十,但一贯保养得宜,脸庞肌肤光洁细腻,微微一笑虽露出眼角些许小细纹,却更显得眼波流转,颇还有几分年轻时的美貌。鬓边一支金步摇随之轻颤,末端一颗鸽血红宝石晃了晃,露出炫目光彩。 文帝点头道:“修儿这孩子有孝心,也能干,在西北的差事办得甚好,这京羽卫交给他之后也被他治得颇有几分成效。这也是你这母妃的功劳啊,嗯?”叶贵妃听后也不谦言,也不顺势美言几句,只是笑了笑,继续剥她的葡萄。 坐得最近的太子和皇后闻言相视一眼,眸中尽是冷然。皇后眸光一扫,看向殿中右侧的镇南王林安漠,轻咳一声,露出一抹端庄的微笑说:“镇南王回京述职,不知海安郡主是否随父回京?本宫仿佛记得,今日是郡主十九岁芳辰吧。” 镇南王连忙起身回言:“多谢皇后娘娘关心,小女确实随微臣一起回京。今日确是小女生辰,只是区区一个女娃娃,生辰不足挂齿,承蒙娘娘厚爱,微臣感激不尽!” 皇后继续笑着说:“镇南王为我大周戍守南疆,陛下念你战功赫赫,赐你为本朝唯一的异姓藩王,本宫作为皇后,关心你家中亲人也是理所应当。既是郡主芳辰,来人啊,把前日北边哦啰斯国使臣进贡的手镯赐予海安郡主。” 言罢已有宫女将一个螺钿紫檀木盒捧上来,林安漠打开一看,只觉眼前流光璀璨,盒中手镯以多股金线交缠而成,精美无比、巧夺天工,但细细看去此金线似金非金,不知何物打造而成。镯子正中镶嵌着三颗小指头大小的椭圆宝石,在烛光下显出翠绿光芒,但离开烛光映照竟又变为紫红,宝石切面繁多,被金亮的手镯一衬更显得光彩夺目。 饶是林安漠见惯金玉珠宝,也不禁微微讶异道:“娘娘请恕微臣见识浅薄,娘娘所赐珍宝微臣竟从未见过。” 皇后颇有得色,眼风扫过叶贵妃,笑道:“别说你没见过,本宫也是第一次见。这是哦啰斯使臣单单贡于本宫的,说是他母国的国宝,名叫紫金翠榴镯。这紫金稀有无比,更在黄金之上,却只出产于哦啰斯国境内,我大周地大物博,竟也没有。这翠榴石更是稀罕,兼有红绿两色,本宫以此镯遥祝海安郡主芳龄永继,早日找个如意郎君!”林安漠赶忙谢恩不止。 众臣眼见于此,皆是抬头探看不已,看清手镯确实同兼两色,纷纷啧啧惊叹,也一一举杯向林安漠祝贺。家里但凡有儿子的,都不禁暗暗握了握拳。文帝似是很满意皇后的大方得体,拍了拍她的手背说:“皇后有心了。”皇后正想趁此机会再谦逊几句,眼见殿门有人走进禀报,也就闭口不言了。 只见御林军都统陈震身披褐甲,大步入殿跪下道:“陛下,大司徒府有人来报,府上李小姐在花灯会上被奸人所掳,此时尚不知所踪。微臣担心匪人另有所图,已加强皇宫守卫。” 殿中众人闻之大惊,大司徒李呈墨急忙站起,差点撞翻身前的桌子,跪下磕头:“请陛下为臣做主啊,小女是我的独女,这。。这可如何是好啊?”文帝神色倒还平静,安抚着说:“李卿莫慌,此乃京城,匪徒插翅也难逃。陈震,传令大将军王,让他务必将李家小姐寻到。”陈震领命去了。大司徒李呈墨无心再饮宴,也匆匆告退回府。 此时殿内人心浮动,再无之前的欢乐气氛。文帝揉了揉太阳穴说:“让知更队来。”身边蓝衣老者即刻去传。转眼之间,一名蒙面将领匆匆走入殿内跪下请安。众人知道知更队即天子暗探,这位蒙面人就是知更队首领。 文帝问:“袁隐,今夜民间情况如何?大司徒独女怎会被人掳走?”袁隐虽然蒙面,声音倒是洪亮:“回陛下,今夜原本平安无事,花灯市集人潮涌动,但半个时辰之前开始有四伙匪人为非作歹,先后在东南西北四个灯市杀人放火,如今南西北三个灯市都有百姓伤亡,李家小姐正是在南市被人掳走。刚刚有消息传来,大将军王已将之寻到,平安送回府里去了。” 文帝道:“李家小姐无事就好。徐旦,你亲自去传齐修来回话。”蓝衣老者躬身去了。文帝继而面露疑色:“听你所言三个灯市皆有伤亡,那么东市呢?”袁隐答:“回陛下,东市有歹人想放马踩踏人群,又砸下花灯想放火伤人,所幸有两名年轻女子侠骨仁心,倒是救百姓于危难,这才无人伤亡。” 皇后惊讶不已:“年轻女子竟有如此本事?不知是什么模样?”袁隐说:“回娘娘,微臣并不曾亲眼见到阻马之人,赶去之时只见到一名红衣女子约十七八岁年纪,武功卓绝,救下几名百姓,打伤了歹人,更阻了花灯明火之祸。此女子美貌绝伦,一双眸子不知什么缘故竟如琥珀一般。” 旁人纷纷讨论不休,只镇南王林安漠听到此处眉睫一跳,杯中酒也泼了许多。 才过半刻,黑衣男子持剑入殿,单膝跪地:“参见父皇,愿父皇长乐万福。”文帝“唔”了一声还未开口,太子萧齐焕喝道:“大胆萧齐修!父皇面前你竟然不卸兵甲就敢走入无极殿,你找死吗?”萧齐修头也不抬,淡淡答道:“此乃父皇御赐的大周至宝凌霄剑,可上谏昏君,下斩奸臣,为父皇特许可持此剑入内。大哥,你又忘了么?” 萧齐焕自然不是真的忘了,只是刚才听文帝赞许这个二弟,因此心有嫉恨,非要找个由头给他按个罪名,一时竟没想起凌霄剑这一茬。此时只好冷哼一声,道了声“原来如此。”就灌了自己一杯酒以作掩饰。抬头望见父皇淡淡扫了自己一眼,吓得他险些呛出来。 文帝问:“京城内现在如何了?是何人在我大周京城为非作歹?可曾抓到?”萧齐修抬起头来,回道:“回父皇,现下京城所有祸事皆已平定。歹人共有十余人,个个武功不弱,在四个灯市同时出手,显然是经过一番精心准备。儿臣为救李家小姐,曾与其中一人交手,此人竟是琅琊王身边的护法之一,但儿臣救人心切,竟不曾抓住。请父皇责罚。”语气淡然,仿佛被责罚的不是他自己。 众臣齐声惊呼:“琅琊王族?!” 太子萧齐焕见文帝沉吟不决,脸色似有不豫,赶忙开口说:“二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父皇把京城防卫这么重要的职责交给你,你却连几个歹徒都抓不住,叫我们晚上怎么能安枕无忧?况且说到这琅琊王族嘛,三年前你不是已经奉命率你的十万武陵铁骑把他们杀了个片甲不留吗?据说整个城池都屠了?怎么这下他们又卷土重来?莫不是你。。嘿嘿。。前几年是在吹牛吧?” 萧齐修冷冷朝他看去,语气冷如碎冰:“臣弟只是奉父皇之命追击敌寇,眼见琅琊一族的兵马已经溃不成军,也就没有赶尽杀绝,当日一战有众多王公子弟在我军中亲眼所见,大哥所言臣弟吹牛,恕臣弟不敢当。如今听闻新上任的琅琊王精明强干,此族竟有死灰复燃之兆,父皇放心,儿臣定会加强京羽卫在京城的守护,定不会让父皇失望。” 军中老将、抚远公叶满山站起禀道:“陛下,老臣以为,琅琊王族虽死灰复燃,但我军将士也并非庸碌之辈,三年以来大将军王日夜操劳、治军有方,若琅琊一族胆敢再犯,我军必能再重创之!”殿内几位军中将领都连连点头,只有镇南王仿若未闻,仍把玩着皇后所赐手镯。 文帝脸色稍霁,点点头说:“抚远公所言甚是。修儿辛苦了,太子也不必过于苛责。琅琊王族与我朝恩怨也非一朝一夕,连朕当年也是在他们手中吃过亏的,深知其中不易。修儿,朕命你做好京城护卫之事,同时要继续追查这群琅琊歹人的下落,务必要将他们一网打尽、缉拿归案,不得有误!” 萧齐修低下头说:“是!儿臣定不辱使命!” 叶贵妃一直静静听着三人对话,此时仿佛松了口气,低头从宫女手上接过茶碗向文帝递去。文帝从叶贵妃手上饮了口碧螺春,润了润喉,仿佛不经意地说:“对了,老五这些年在宫外游荡,想必历练得也够了,你派人将他找回来吧,该收收心了,可别真成了个野孩子了,哈哈!” 想到老五,文帝似乎心情很好,大声笑了起来。底下众臣也揣摩圣意,都笑了起来,虽是假笑,倒也驱散了些殿内紧张气氛。萧齐修心念一动,也不多话,只答了一声是。只有皇后母子脸色阴晴不定,对看一眼,心里似乎不是滋味。 此后晚宴继续,萧齐修只告了一声“职责所在”,连酒也没有喝一杯就走了。其他人看文帝神色恹恹,也无心再玩乐,只是草草收场。晚宴结束后,众臣各自回府。镇南王林安漠若有所思地坐在马车里,手指轻抚着装着手镯的木盒,只是沉吟不语。 到了镇南王府在京城的府邸门口,林安漠看了看东边自己的寝院,转头向西面走去。 由于林安漠一向驻守海州,一年回京城的日子少之又少,因此在这京城洛州的府邸比起海州那座来要小了不少。此时他一路走过朝芳拱门、沁源桥,就到了女儿寝院之外。女儿生□□花,院中植了不少奇花异草,此时闻来花香袭人,但洛州不如海州气候温暖,因此少了女儿最喜欢的绣球花。林安漠本来每次走到此处,闻到院中花香扑鼻,都会心旷神怡。但今日想起刚才殿中一事却有些愁眉不展,看着手中的木盒,只能努力平复心情,走向院内。 刚进院门,就见一小丫鬟捧着个包裹小心翼翼地要离开,林安漠见其神色慌张,连忙喝住,问道:“做什么慌里慌张?”小丫鬟似乎没想到这么晚了还会碰见人,吓得浑身发抖,话也说不清楚。林安漠愈加疑心,将那包裹抖开一看,只见是一套红色衣裙,袖口破了个大洞。他呆了半晌,仿佛下定了决心,招了副将过来,在其耳边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副将面露惊疑,但也不多问,点头称是,带着小丫鬟转身离开。 林安漠站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明月,叹了口气前去叩门。在他身后的屋顶之上,有几道黑影手中拿着明晃晃的刀剑,轻轻纵身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