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漠走到女儿的房门口,轻轻叩了叩门,来应门的是侍女花染。借着月光看去,花染约莫三十五岁年纪,容貌平平,但一双眼睛黑亮至极,显得格外精神。见是镇南王亲至,花染忙福了福:“王爷万福!”林安漠点了点头,道:“今日是郡主生辰,去下两碗长寿面来。”边说边脚步不停,往里走去。花染点头称是,掩门离去。 房内墨香幽幽,海安郡主正在临窗写字,一身月白广袖流仙裙被晚风微微吹起,袖口碧绿丝绦在月光下泛着淡淡柔光。抬头见是父亲来到,郡主展颜一笑,说:“爹爹,快来看我今日写的字好不好?” 林安漠上前看去,见是几行簪花小楷,字迹工整娟秀,诗为“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他慈祥地摸了摸她头顶,道:“我女儿写的自然是极好的。今日是你生辰,你哥哥可曾带你出去花灯会上游玩?” 郡主整了整袖边丝绦,摇头道:“哥哥说话不算话,说好了在花灯会上见面,我等了又等,他却派人来说有要紧公务在身,给我送了个面具算是贺我生辰,我只能自己逛逛就回来了,好生无趣。” 林安漠颔首说:“他在军中事情忙也是有的,你要体谅他。这不,为父给你带来一份厚礼,是皇后娘娘今日特特赐予你的紫金翠榴镯,你看看可喜欢?” 郡主早见到父亲手中螺钿木盒精致可爱,打开一看见是一精美绝伦的手镯。虽为郡主之尊见惯珠宝,到底还是少女心性,即刻套上手腕,又见手镯宝石同兼红绿两色,喜道:“这倒是有趣得紧!” 林安漠正要答话,突然三条黑影破窗而来,举着明晃晃的剑急向他父女二人袭去! 林安漠一惊:“何人放肆!”。为首刺客嗓音低哑道“镇南王,我大楚多少热血男儿死在你手中,今日我要拿你和你女儿的命来祭我大楚英魂!”说罢又是挺剑刺来,招招刺人咽喉。 林安漠到底是多年军中主将,虽是以一敌三,也是沉稳应对。见身边既无兵刃在手,一手举起女儿桌上官砚向为首一人砸去,趁黝黑墨汁溅了对方一头,暂阻对方脚步,又一手将女儿推到墙角边,喝道:“不许出来,躲在这里!”还不等女儿回答,又上前与刺客交手。 只见三人剑法凌厉,齐齐向他刺去,林安漠就势一滚,卸去剑风,以女儿毛笔为剑格挡横刺。只是他虽是战功赫赫的武将,但两国交战讲究的是兵法和兵力,主将的武艺倒是其次。林安漠武艺虽好,终非绝世,加上他此时已年逾四十,兵器也不称手,初时还能与之打个平手,时间一久,渐渐体力不支,又是以一敌三,因此终是落了下风,慢慢被逼到了女儿躲着的墙角边。 此时只见三名刺客身手敏捷,其中一人挺剑向郡主刺去,林安漠手中毛笔已被砍断,不由大吼一声冲上前去赤手握住了剑尖,顿时满手是血,他瞥见女儿站在墙角,一张芙蓉般的小脸神色踌躇紧张。 林安漠豆大的汗滴从额头滴落,不顾手上剧痛抓着刺客的剑对女儿叫道:“我拦着他们,女儿快走!”又有一人从后夹击,林安漠赶忙回身格挡,此时第三人突然纵身跃起,持剑向他咽喉刺去! 林安漠此时已是穷途末路、无力还击,眼见雪亮剑尖向自己咽喉刺来,不禁哀叹一声,闭上了双眼。 突然,一只小手斜地从旁伸出,两根手指就夹住了剑尖,手腕一抖,一把三尺长剑霎时断作三截。 这一下变故出人意料,三名刺客仿佛吃了一惊,停下了攻击。林安漠想象中的死亡并没有到来,睁开眼睛看去,只见那救了他命的手柔若无骨,丰腴雪白,腕上一只镯子光彩夺目,镯上宝石在灯光映照之下发出碧绿光芒。 他微微颔首,仿佛全身无力地靠着墙角,脸色惨白如纸,说:“阿雪,好身手!” 三名刺客放下兵器,齐齐跪下道:“郡主恕罪!”为首一人拉下面纱,竟是府中副将。 郡主身子一震,颤声说:“爹爹,你。。。”门口“咣”地一声,端着两碗面刚刚走来的花染手中托盘翻覆在地,雪白面条和翠绿葱花此时看来甚为刺目。 林安漠手上鲜血直流,却仿若不觉,轻轻道:“原来是你。。听闻今日灯市上有个红衣女子冒死救人,此女子年轻貌美、眸如琥珀。我一听就疑心是你,只盼不是,可刚才眼见你的丫鬟捧出一件红色衣裙,袖口残破不堪,于是我吩咐副将如此演戏。。呵。。若非见到为父身处险境,你仍是将一身武功藏得这么深。。阿雪,我多希望不是你。。可。。竟真的是你!” 这位海安郡主正是林清雪,与苏卿轩分别之后回府偷偷换了衣衫,让小丫鬟将破损红衣赶去烧掉,满以为父王还没回府,今夜救人之事定可瞒天过海,谁知父王与属下竟演了如此一场好戏。 当下她脸色煞白,掷了手中剑尖,身子轻颤道:“父王好手段,女儿自愧不如。不错,今夜在灯市上救人的是我。可当时情况危急,若我不出手救人,死的就不是一个两个了。我从小得父王教诲,为人处世当以仁字为先,利字为后,女儿如此行事,难道有错吗?” 林安漠似是痛苦不堪,挥了挥手让手下退去,直视女儿道:“仁字为先不错,但你如此行事可有计过后果?若是救人不成,你又有什么三长两短,为父当何以自处?” 林清雪摇摇头说:“父王睿智,当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林安漠似是站立不稳,身子一晃坐倒在墙边凳上,微微怒道:“你长大了,为父已经管不了你。可是你这一身武功是从何而来?为父这些年在外带兵练兵,竟没有好好管教你!快给我从实道来!” 林清雪被他一逼,眼中似有泪光莹莹,但生性倔强,只是咬唇不语。林安漠见她如此倔强模样,竟跟她的生母如出一辙,一时之间想起往事,更是怒气攻心,喝到:“若敢欺瞒,你就即刻给我回海州去,一个月不许再出门!”林清雪气得浑身发颤,要说什么又吞了回去。 此时一直站在门口默默不语的花染缓步走进,跪下沉声答道:“请王爷息怒,郡主的武功都是奴婢所教,王爷要打要罚由我一人承受,请王爷万勿气伤身子,更不要迁怒郡主。” 林安漠一听之下,气得脸色发青,喝道:“原来是你!我念你是她。。。她带来的人,才让你服侍郡主,你竟然不安心教导她女德女红,还传她武艺让她到处去撒野!来人啊,拖下去重打三十军棍!” 林清雪大惊失色,求道:“父王不要!不要打花染!是我不经意间发现她会武功,也是我求她教我,她不肯的,都是我,都是我!你打我吧!” 林安漠摆了摆手,说:“四十军棍,你再求一次,我再多打十棍,如何?”花染面色沉静,向林清雪浅浅笑道:“郡主,不碍事的,请不要为奴婢担忧。” 林清雪见她被侍卫拖走,明明一身武艺也不反抗,顿时又是担心又是内疚,泪珠滚滚而下。 林安漠怒急攻心,只觉自己头痛欲裂,揉了揉太阳穴,令道:“来啊,将郡主带去宗祠跪着面壁思过,三天不准离开!”林清雪大怒,甩开侍卫的手,向父亲吼道:“你打我就是了,你竟打花染!我恨你!我恨死你了!”转身走向宗祠。林安漠闻言全身一震,眼中似有不忍,但咬牙忍住,眼看女儿背影离去。 月转星移,转眼之间林清雪已在宗祠跪了两个时辰,想起花染,仍是气怒交加,又不知她此刻被打得如何了,只急得泪如雨下,对着林氏祖宗牌位哭诉父亲的绝情。哭了半晌只觉泪眼模糊、浑身酸软,纵是宗祠地板坚硬,也只能合衣凑合着歪倒在地上睡了一阵。 醒来不知是什么时辰,林清雪感觉又饿又渴。抬头看见宗祠牌位前供奉着的几个大苹果。林清雪眼珠一转,爬上前去,向着牌位道:“爷爷奶奶、林氏列祖列宗在上,阿雪不是有意不敬各位祖宗,只是被父王责罚在此面壁思过,实在又渴又饿,现在借用一个苹果,请不要介意,等我他日出去了,一定十倍奉还!”说罢又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爬起向那堆苹果伸出手去。选来选去,看见底下有个苹果特别鲜红诱人,一定特别脆甜,于是伸手去拿,可是却拿不动。 林清雪心想:“难道是黏住了?”用上內劲去拿,仍是纹丝不动。她顿觉奇怪“我这一拿之下,一百个苹果也拿起了,这是怎么回事?”推开上面的苹果,细细看去,只见这苹果竟是铁的,上了色后与碟子铸在了一起。 林清雪愈加好奇,双手齐动,将那碟子一转,只听轰隆一声,牌位长桌慢慢移开,露出了一条向下的阶梯,不知有什么机关,阶梯旁的小灯笼一齐亮起,把阶梯照得清清楚楚。 林清雪心口怦怦直跳,心想“难道父王在我母妃离开之后竟金屋藏娇?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古怪。”虽见阶梯极长,望不到末端,但仗着自己武艺高强,也不害怕,拿了两个苹果,束了束腰间的银鞭,放轻脚步向下走去。 走了约莫半刻钟,阶梯尽头是一间密室,偷眼看去,密室里灯光摇曳,竟没有人影。林清雪怕有机关,从怀中掏出个苹果向里扔去,见毫无动静,才大胆走入。 原来密室不大,布置也极简单,左边墙壁上几幅山水画,似是名家手笔,右边只挂着一幅人像。林清雪走近细细看去,画上一对男女,男的正是她父王,仿佛二十多岁年纪,英俊不凡。她心想“我父王年轻时倒是个美男子。” 再看清那女子容貌,竟大吃一惊,只见画中人低眉浅笑露出一对梨涡,肤白貌美、鼻梁高挺,与自己竟有七八分相似。画像旁边一行小字“此画乃吾成婚之日由画师所画,自吾妻白海棠离去之后,吾日夜思之念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然此时生悔,又有何用?哀哉哀哉!” 林清雪身子发颤,伸手轻抚画中女子,连手指也微微发抖,道:“娘亲!原来我的娘亲是这个模样,原来我娘亲叫白海棠!”林清雪出生后就没有见过娘亲,只知她姓白,连她叫什么名字也无人敢说。每每向父王和哥哥问起母亲,他们都闭口不言,府中上下提起王妃更是噤若寒蝉。林清雪多方打听才知道她于自己一岁之时就离开王府,如今不知所踪。 此时一见娘亲画像,画中人面目栩栩如生,泪光中看去仿佛娘亲真的在朝自己浅浅微笑,林清雪顿时泪如泉涌,扑过去叫到:“娘亲,我好想你!这些年我学武功就是为了能自己出府找你!一年前在海州府中,我偷听父王与密探谈话,探子回报说你在洛州,说你过得很好!我就想来洛州找你,可是我不知你的容貌,只知你姓白,这些日子我夜夜趁人不备出府探查,可是犹如大海捞针!娘亲,我好想你!你为什么要离开我、离开父王?”这些日子来的委屈、被父亲责罚的难过顿时化作泪水喷涌而出,仿佛娘亲真的会听到她诉苦一般。 趴在画像之上哭到无力,林清雪泪眼模糊一瞥之下,只见画像之上父母各自系着块玉佩,仔细一看竟是两枚一模一样的鹿首虎身佩。她奇道:“这块玉佩是父王给我的,我之前已给了小轩妹妹。怎么娘亲也有一块?是啦,这玉佩定是一对的。我现在有了娘亲的画像和名字,又知道她也有这么块玉佩,我就可以出去找她啦!”思及至此,也不耽搁,马上擦干了眼泪翻身站起,将母亲画像卷起,拿着就走。 走到门口,见墙边桌上供着把短剑,剑身只有一尺来长,好奇抽开一看,只见剑身薄如蝉翼,微微发青,光泽如玉,剑柄上刻着“含章”二字。举剑轻轻往桌角上一碰,桌子倏地被削掉一块。林清雪暗暗咂舌“竟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含章啊含章,从此以后你就跟着我吧!”当下把剑系在腰间,登上阶梯,从祠堂窗口一跃而出。 先回到自己房间换上一套新红裙,想了想又悄悄去父亲书房,见父亲不在,便偷了几张银票,心想“你关我一晚,我偷你几千两银子可不过分。” 接着来到花染房间,悄悄从窗口探去,房中只有花染一人,脸色憔悴地趴在床上。 林清雪轻轻跃入,心急如焚:“花染,你没事吧?”花染睁开眼,勉强挤了个笑容说:“郡主,我没事,你刚进院子我就听到你脚步声了。”林清雪见她受伤不重,也就放下心来,把画卷打开道:“你瞧,这是我娘亲,她叫作白海棠,与我生得很像,是不是?我要去找她!” 花染一见画像,原本平静的脸上陡然变色,像一片结冰的湖面被瞬间打破,急急忙忙撑起身子说:“不。。不,不行!郡主你万万不能去!”林清雪摆了摆手,说:“我知道,你们都不肯告诉我她的事,没关系,我自己去找,找到以后我要问清楚她为何要抛下我!花染,我要离开一阵子,你好好疗伤吧!”说罢转身跃出了窗口。 花染吃力地扑到窗边,只见她红色衣裙在屋顶上转瞬即逝,顿时心里如坠入万丈深渊,跪在窗口泣道:“小姐。。小姐,花染没用,拦不住郡主,这可怎生是好。。” 没有人回答她,窗外只见一轮红日正缓缓升起,又是新的一天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