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顿时齐齐倒吸了一口气,看向独自玩耍的六皇女,目光带着探究,更多的是震惊。 震惊的是:众人一向知道六皇女是个不管事的,仙风道骨,行事风光霁月,不近男色。如今突然冒出一个男人怀着孩子说是她的,大家第一反应都不相信。而且她才十四岁,比左思语还小一岁,就能使男子受孕?想到后头,倒是有些下三路,在场的女人看看六皇女的懵懂模样,再看看左思语我见犹怜的姿态,纷纷露出猥琐的笑。 皇后、德贵君、柳侍君等宫侍听到孩子不是皇帝的,纷纷放心下来,只静观其变。 姚隠正怀着一颗看热闹的心,闻言一惊,颜色顿失,手中的夜光杯“啪”地一声摔在地上,酒红色的葡萄酒倾倒在姚隠的蓝色褙子和白色内衬上,留下斑斑点点的污渍。真是奇怪,这个时候,姚隠没工夫去想是谁栽赃嫁祸,倒是想着自己弄脏了衣服,回去又要被琉璃好好说一顿了。 这时候有无数双眼睛看着姚隠,姚隠慢慢地从座席上站了起来,眼里盯着地上的男子,静静思索:她记得自己从来不招惹旁的宫人,更何况是公主身边的侍读?所以这名侍读腹中的孩子肯定不是她的。既然如此,此人信口雌黄,又是何意?首先,这孩子是谁的?为什么要栽到她名下?当中揭穿此事是早有预谋还是临时起意?早有预谋又是谁的主谋?为的什么?又或者这名男子只是走投无路,随便说一个人名了事,而自己恰好倒霉? 姚隠在深宫生存了这么多年,虽然从不参与,但也见过无数谎言、阴谋背叛与出卖。此人一向好好地在公主身边待着,有了身孕三个月也没有被发现,一参加皇后设的宴,趁着皇子公主等人都在的场合就呕吐不止被发现有身孕,被审问的时候就说是自己的孩子,这么多巧合在一起,说其中没有阴谋,她不信。 既然是他人在背后设计她,又有什么目的?这种场合,她没有做过的事,直接否认就是,后果不过是这名男子连带着腹中胎儿丧命,于她并没有什么影响。若说这名男子能拿出什么莫须有的证据,以她平时小心谨慎的行事来看,她有把握自己没有把柄在对方手中。所以要赖这个孩子给自己到底是图什么?饶是姚隠冰雪聪明,也猜不出幕后之人的意图。 审问的宫人见六皇女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于是继续问:“你有何凭据?” 左思语摇摇头说:“没有凭据。”也怪他太傻,山盟海誓的时候没有问三皇女要些什么表示身份的凭据,不然也不会到现在这地步。 姚隠一直没有表态,周围的人已经开始怯怯私语,莫不是一些:“隐姐姐平日里道貌岸然,除了她身边那位,谁也看不上的模样,谁知暗地里竟然会向这种货色下手。啧啧。”“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六皇女殿下既然不否认,莫不是就是她造的孽?想不到她小小年纪,开窍得早,只是太没眼光,宫里那么多美貌的,怎么看上这个?”以及“思语一向跟在安康公主身边,六皇女平日不怎么往安康公主那边走动,不知道她怎么下的手?”不一而足。不过到底皇后没有发话,众人也不敢如何议论。 皇后见议论纷纷,再没有个结果,恐怕压不住场面,于是正色问:“六皇女,这男子腹中的孩子,可是你的?” 既然皇后开口,恐怕是最后一次询问,六皇女的回答将决定沈思语与他腹中胎儿的命运,沈思语忍不住抬头看了六皇女一眼,眼中充满了期望与恳求。 姚隠明白过来,自己被设计了。看来这名男子所托非人,孩子的生母不肯认下这孩子,所以才要赖到自己身上。而之所以会选择自己,莫不是因为自己看起来脸嫩好欺负?姚隠心里很清楚,如果她此刻回答不是,男子恐怕会立马被拉出去杖毙,不问缘由。不知道为什么,姚隠看着地上男子恳求的眼神,莫名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她的生父也是个宫人,是皇帝酒醉之后临幸才有的她,想当年被发现有了自己之后,父亲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是如此难堪吗?想得远了,皇后还等着自己的回答,姚隠本想否认,话语到了口中却鬼使神差地回答了一句:“是。” 听闻六皇女说了一声“是”,三皇女突然震惊地看向左思语,似乎想不通为什么事情会到这种地步。又像是疑惑,难道这个孩子的生母真的是六皇女?然而三皇女今天一直都很低调,她的动作也无人注意。 事情既然明朗,皇后下旨:“既如此。便将此人指给你为侧室。”吩咐人将左思语送至姚隠住处。宴席中出了这样的事,自然不能再载歌载舞,六皇女先去安置孕夫,众人虽然心中满是八卦,也不敢公然谈论。皇后也在苦恼不知如何对皇帝说六皇女的事,推说身体不适,先行退席,好好的宴席,不一会儿就散了。 第二日,宫中流言蜚语如何传播暂且不表。且说姚隠认下这个孩子,从宴席上回来,安排人领孕夫在院子里住下。安排妥当之后往内室走去,对于突然冒出来这个孩子感到很惊奇,想着要和琉璃说说。进屋一看,一人穿着半新不旧的墨绿色袄子在榻上姚隠离开之前的那个位置歪着,正是琉璃。 平日里姚隠回来,琉璃总是会倚门待,这一次倒不见琉璃在门口守着,便是姚隠进屋了,琉璃也不见起身相迎。姚隠心中虽然奇怪,也没有放在心上,以为他是累了。姚隠在榻旁坐了,伸手轻轻地按在琉璃肩膀,嘴里笑着说:“我回来了。” 不料琉璃动也不动,不理她。姚隠疑惑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本想为他加一床被子盖着怕着凉,不料竟听见微弱的“呜呜”哭声,再仔细一看,琉璃的肩膀在微弱地颤抖。竟然在哭?姚隠强扳他过来发现:琉璃果然在默默垂泪。姚隠将人抱在怀里,见他眼圈红红的,不知道哭了多久,睫毛已经被泪水打湿了,眼泪还在不停地往外涌,男儿果然是水做的,不一会儿连衣领也打湿了,流了这么多眼泪,不知道有多伤心。姚隠皱了眉头,马上明白过来,说:“你以为孩子是我的。” 原来琉璃在屋内呆着随时打探宴席的消息,清河郡王突然多了一个孩子不多时便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不一会儿,皇后便把人送了过来。琉璃不敢去看,听闻是公主的侍读,也是官家公子,比他们这些伺候人的下人强多了。才十五岁,长得可人疼,要紧的是他腹中怀了六皇女的孩子,左右知道了这个消息都为六皇女感到高兴,虽然都有些不解,琉璃如此得宠,怎么教外人抢了先?但是碍着琉璃的面,也不好当面说出来。 琉璃得知此事,便如晴天霹雳一般,原本打算夜里赶着将姚隠的衣服补出来,现在坐也坐不住,眼泪不住地流,周围人劝也劝不住,让他去看看人也不敢,站也站不起来,只得去榻上歪着,让旁的人都散了。他自己只在这里等姚隠回来,便和姚隠说,他要辞了去别处当差,不拘哪里什么差事,他一刻也不能在这里呆,再在这里待下去,他会死掉的,伤心死掉的。姚隠平日对他如何,教他生出了痴心妄想,如今却和别人闹出孩子来,怎么会?琉璃想到此处,哭得更凶了,抽抽噎噎地反问:“难道不是?” 琉璃素来是个稳重的,平日里都是姚隠逗他居多,他最多只是露出羞涩情态,从来没有在姚隠面前哭得这么凶。 原来他对我用情这么深。姚隠抱住琉璃,怔怔地拿手去拭他脸上的眼泪,一时痴了。 琉璃见姚隠竟然不否认,看来是真的了。心里想:原来平日里对我好都是哄我的。一时气急,一把睁开姚隠的怀抱,心里难过得无以复加,哭得抽搐起来。身子发抖,看着姚隠,眼里满是怨恨。 “孩子不是我的。”姚隠笑着去抱琉璃,“不知道是我哪位姐妹造的孽,我见那男子可怜,孩子又是无辜的,顺水推舟地便认下了,还不知道是谁在幕后算计我。”她虽然不愿意与人争斗,却不是那些糊涂人,知道这次必然有人背后算计,连她心慈都算计在内。 “真的?”琉璃仍旧默默流泪,见她否认,他自己心里其实也不相信,却还是追着问,只怕此刻是幻想。 “当然,你可是片刻不离我左右的,我有没有,你还不知道?”除了抛头露面的宴会,旁的时候,姚隠去哪里都是带着琉璃的。姚隠此刻将额头与琉璃相抵,嘴角噙着笑,目光真诚。 琉璃与姚隠对视,不一会儿败下阵来,心里信了大半,半阖下眼,渐渐地哭得不那么凶了,只是泪水一时半会儿止不住。 姚隠爱怜地将琉璃抱在怀里,右手慢慢地抚他的秀发,半晌叹道:“你怎么这么不相信我?听别人说风就是雨的。” 琉璃听罢,又呜呜呜地哽咽起来。 姚隠无奈:“好好好,你别哭了,你哭得我的心都碎了。” 琉璃伸手揽住姚隠的脖子,望着姚隠,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你别说了,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 琉璃将头枕在姚隠肩前,仍旧闷闷不乐。 话说开了,姚隠见琉璃还是不开心,不解,问:“怎么了?” “不是他,也还有别人。这个孩子不是你的,你总会有孩子的。”姚隠也到了议婚的年纪,前几日还张罗着要给姚隠选正夫。即使姚隠心中如何爱他,以他的身份,也是不能明媒正娶的。 姚隠沉默,想了一会,笑,说:“人生如朝露,去日苦多。我们眼下在一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宝贵,你却用来和我置气。”皇宫是世间最为变化莫测的地方了,谁又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姚隠即使贵为皇女,也生死不由自主。 琉璃说:“我为的是我的心。” “我为的也是我的心。”姚隠说,“你只知你的心,却不知我的心吗?” “你的心放在你肚子里,隔着肚皮,我如何知?”琉璃置气道。 “故意说话伤我的心,你怎么忍心?”姚隠慢慢地说,“无论谁来,丞相公子也罢,侯门郎君也罢,便寻常对他。左右不过几十年,我们总是在一处的。” 琉璃破涕为笑,应道:“好。” 事后,左思语拉着沈青禾来向武容姊妹道谢。崔思表示不敢当,说:“首先要谢的是心善的清河郡王,若是没有清河郡王配合,你我出再多的计策也是枉然。然后你要谢的是爱管闲事的容妹妹,你若不是遇见了她,世间恐怕没有人会管别人的闲事了。至于我嘛,不过出了个主意,没做什么。” 原来前一日宴席上发生的闹剧,就是崔思一手设计的。武容应沈青禾、左思语之请,找崔思商量对策,软磨硬泡之后,崔思便答应了。在皇后设宴,诸位皇女都在的时候,由左思语事先服下催吐的药。等他在宴席上发作之后,皇后等人疑心,必然要为他把脉,把出喜脉之后必然要问孩子的生母是谁。这时候,三皇女、六皇女都在场。若是这时候三皇女见左思语父女有难而认下这个孩子,皆大欢喜。若是三皇女不动,即使左思语说孩子是三皇女的也没有用,三皇女只要否认就行。所以这时只能赖到六皇女身上。六皇女心慈,一定会认下,如此一来,左思语有了身份,不会被处死,孩子也能顺利生下来。虽然将无辜的六皇女牵扯进来多不地道,但这也是无奈之举。若是三皇女能够敢作敢当,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虽然崔思在那里一意推脱,到底是她出的主意,没有她,武容即使好心,也是找不出办法的。左思语在那里千恩万谢了一番。崔思也不打断他,只是笑。 沈青禾在一旁替左思语道谢,心想:先前传闻崔家思女公子是个绝顶聪明的,我还不信。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左思语此事,我与武容等都只想着要让三皇女认下这个孩子而苦于没有办法。崔思却知道可以让别人认下孩子,同样能救左思语父女的性命。所谓的聪明人想问题的角度和常人完全不同,但是能够解决问题,果然了不得。 两人走后,武容问:“你怎么知道六皇女一定会认下这个孩子?这一招太险了,万一六皇女当时不承认,左思语可是会被当场打死的。” 崔思一边喝茶,一边慢慢地说:“察其言,观其行。”知其底,方识其人。孔圣人的话大抵是错不了的。 武容平时哪里会读《论语》?摇头:“不懂。” “六皇女就和你一样,心慈,喜欢多管闲事,没办法看着别人痛苦而什么都不做。” “那我也不会糊里糊涂认下别人的孩子。”武容想了一会儿,说。 “姚隠她哪里糊涂了?”崔思大笑起来。有一个笨笨的妹妹实在是太累人了。 武容还是不明白。 “你又何必想得这么明白?”崔思不得已解释道,“姚隠她心软,人又聪明,在宴席上她心里清楚一定是哪位姐妹造下的孽,要赖在她身上。至于她为什么会认下,除了性情,还是自身经历的缘故,你可知道当年她的父亲也是一位宫人,必然有向众人乞怜的时候。想必她看见左思语腹中的孩子,想到当年的自己了吧。”崔思遗憾地想到,若是有一把羽扇,她一边手摇着扇子,一边口若悬河,再配上笨妹妹钦佩的小眼神,肯定会更加气质非凡? “原来如此。”武容恍然大悟。 崔思没有说出口的是:三皇女不肯认下这个孩子,还是因为我们的皇帝陛下对秽乱宫闱的行为非常忌讳,特别是皇女。严格说起来,宫里所有的男人都是皇帝的男人,如今女儿乱了母亲的男人,即使在民间也是一桩丑事,更何况是在皇家?这一点,三皇女清楚,崔思清楚,姚隠也清楚,却是武容、沈青禾、左思语没有想到,也想不到的。但是姚隠明知认下这个孩子,虽然救了父女二人的性命,却会在皇帝心里种下了猜忌的种子,有这样的风险,却仍然义无反顾,其实是一种笑对命运的豁达,毕竟,谁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事?她便是这样的人,而又被别人知道了她是这样的人,这才是崔思计策能够奏效的原因。 每一件事执行起来都特别复杂,武容即使知道这件事的全过程,下一次遇到同样的事,不一定能够处理,因为事物的精神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崔思有规律地用手扣击几案,忽然道:“糟了,我好像丢了一块玉佩。” “哪里?什么时候丢的?”武容问。 崔思回想了一会儿,说:“就在来京前一个晚上。”不好,恐怕是遇见那一对野鸳鸯,慌不择路的时候。那块玉佩是长公主所赠,除了刻有崔家的家徽,还有她的名字,几乎可以算作是她身份的代表,若是被有心人拾到,后果不堪设想。 “不是崔驸马留给你那一块吧?”武容问。 崔思苦笑道:“就是那一块。”那块玉佩是崔驸马留下的唯一的东西,她十岁的时候长公主珍之重之地拿给她的,若是被长公主知道她把这块玉佩弄丢了,后果不堪设想。 武容和崔思想到一处去了,也苦着脸,想着万一被长公主发现,得生出多少事端,说:“那,我修书问一问将军府有没有人拾到。” “好。你帮我留意着。”崔思应道。又问,“我明天要参加诗会,你去不去?” 武容摇头道:“我不会作诗,你是知道的呀。” “来嘛,来嘛,不是所有人都要作诗,你只管喝酒就是了。” 诗会是什么回事,武容因为不擅作诗,没有参加过,现在崔思这么一说,倒是提起了她的兴致。武容迟疑了一会儿,勉强答应道:“既然你盛情邀请,好嘛。” 两人相对而笑。 沈青禾和左思语回宫,送左思语回六皇女的住处,嘱咐了他许多要注意的地方,便独自一人回安平公主的住处去了。这一次武容搭救不相干的人沈青禾是全程围观的,他心里想:真是奇怪。世人都称赞崔家思娘子举世无双,却看不到她的妹妹,武家的容娘子胜过她姐姐百倍。崔思虽然聪明,却冷面冷心,若不是得武容相求,绝不会管这档子闲事。武容却不同,她虽然在智谋上不及其姐,但是胜在心善人好,乐于助人。世人容易看到聪明的好处,却不容易看到善良的好处,须知聪明并不是多么难得的属性,善良才是。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侠义心肠,竟然被我碰到了。 沈青禾一边走一边神情恍惚,想:我本以为我是要嫁给太女的,原来不是,武家的容娘子才是我的命运。 这一日春和景明,风和日丽,晴空万里,不见一丝云朵。御花园里百花盛开,阵阵飘香,好一处静美之景。沈青禾心里却惊涛骇浪,风雨大作,都归于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