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袁靖弘后,薄西洲一路劳顿,只觉甚是疲惫,所以便小憩了一会儿。 等她再醒来时,外面天光已显黯淡,她遂起身唤白露的名字,问道:“什么时辰了?” 白露本在外间,此刻忙打起帘子走进来,道:“小姐醒了,已经快申时了。” 薄西洲坐起身来,道:“我竟睡了有一个时辰?——你该叫醒我的。” 白露道:“小姐一路劳累了,本该多休息的。” 薄西洲忽的一笑,道:“如今你说话的语调,越发像孟御医了。” 白露闻言,便也笑了,道:“小姐这是嫌我唠叨了吗?” 薄西洲坐在床边上,伸脚去趿鞋,边笑道:“嫌弃白露女官?这我怎么敢?” 白露却是轻声叹了口气,似是无奈,道:“小姐若能真的多听我几句话,如今身体也不至于是这样了。” 薄西洲仍只是笑,道:“这可冤枉我了?你的话我几时不听了?” 白露遂道:“如今冬天这么冷,小姐非要在这时候出远门——皇上自然不愿意准,羿夫人也来劝,最后险些不曾恼了,就这样,小姐也还是偏要如此。我已是记不清劝了小姐多少次了,小姐哪里肯听一句了?” 闻她此言,薄西洲神色中流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歉意,她站起身来,道:“别恼,白露,这次算我不对,以后自当听你的。” 白露伸手给她穿上霜红色海棠花刺绣夹袄,边道:“我的记性可是好得很,小姐说话可要算话。” 薄西洲遂又笑道:“一直在宫里,这样出来走走不也是很好吗?这一路上的风景,宫里哪里看得到?” 白露道:“路上的风景自然好,只是如今寒冬时节,实在不是适宜出门的时候——姑娘硬是这样出来了,皇上如今不知该多担心。” 白露乃是心思坦诚纯善之人,对于承启帝楚广晔,向来也是没有二话,薄西洲不愿让她忧心,因此从来也不多说。 此刻,薄西洲仍只是笑笑,道:“宫外生活不好吗,白露?我记得刚进宫的时候,你不也是一直闷闷不乐,说拘束的受不了么?” 白露忙道:“那都是我不懂事才说出的话——那时候,外面谣言传的满天飞,说小姐这样那样的,我只是心疼小姐要受那些人的气!” 薄西洲笑着逗她,道:“只要我一日留在宫里,谣言就一日没有消停的时候,怎么,现在你就不心疼我了么?” 白露虽看出了薄西洲的打趣之意,但仍上前来挽住了她的胳膊,眸色恳切,道:“是我那时侯不明白的缘故。皇上在小姐开始犯病之初就执意要接小姐进宫,实在是存了爱护小姐之意。我们在宫外请了那样多大夫,小姐的病症还是一日重似一日,多亏了进到宫里有了孟御医的照看,这才有了起色。若是这样,就是留在宫中养病又何妨?” 薄西洲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而后似乎有些疑惑,低头思索着什么,一时没有说话。 白露遂笑道:“小姐为何这样的表情?” 薄西洲抬头看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道:“没什么,就是觉得,若是真的像你说的如此,便太好了。” 白露扶她到桌边坐下,给她斟上一杯热茶递在手里,而后自己走回床边去整理床铺,一边道:“怎么不是了?怎么说小姐现在也是皇上最近的亲人,皇上自然是把小姐放在心上了——小姐不记得了么?刚入宫时有一次,小姐在办公当中病发昏倒了,皇上听说后,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换就从□□宫赶了过来,进来的时候脸都被吓白了。” 薄西洲轻轻揉了揉自己的下巴,有些迟疑,道:“竟有这样的事?” 白露听了,回转身来,也是有点疑惑,道:“自然当真——怎么,我没跟小姐说过吗?” 薄西洲摇了摇头。 白露遂吐吐舌头,道:“一定是当时被小姐你吓坏了,我都忘了该告诉你了。” 薄西洲垂目饮了口手中的热茶。 不知为何,那个场景她分明没有见到过,但却连他细微的眉眼表情都能在脑海中想象复刻出来。 纵然隔着这样深重的嫌隙,他到底,还是对她有所顾念啊。 薄西洲握着手中茶盏,只觉心中一阵安慰与不安的情绪交杂,愈发五味杂陈起来。 半晌,她放下手中茶盏,道:“白露,你可还愿听我的话吗?” 白露停下叠被子的手,转过身来,道:“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薄西洲道:“如果我说,我希望你能出宫去,你会听我的吗?” 白露闻言,两弯秀眉登时蹙了起来。 终于,说出来了。 从去年开始,薄西洲便一直在为她物色合适的婆家,找着一个为她介绍一个,接着,就被她拒绝一个。 但即便如此,薄西洲似乎也仍旧没放弃。 白露遂道:“小姐出宫去,白露就出宫去,小姐不走,我也不走。” 薄西洲站起身来,道:“白露,你不能一辈子跟着我的。” 闻她此言,白露一下就急了,她快步走到薄西洲身边,道:“为什么不能,小姐?我在老爷夫人的墓前发过誓,要照顾小姐一辈子!可如今,小姐为什么要赶我走?” 薄西洲也站起身来,道:“不是,白露,我不是要赶你走,你跟着我已经有二十几年了,就像我的亲姐妹一样,我怎么会要赶你走?” 白露眼圈已经红了,她上前抓住薄西洲的手,道:“既然不是要赶我,小姐为什么总要让我嫁人?现在,现在还说什么要我出宫去的话!” 见白露眼中带泪,薄西洲登时心头也是一阵难过,她道:“白露,你听我说,我不是要赶你,也不是一定要让你嫁人——若是能亲手为你找到中意的郎君,我自然会更加放心,但是绝不是要逼着你嫁人。不过,白露,我却是真心想要让你出宫去,最好再也不要耽搁,越快越好。” 白露泪眼朦胧,带着哭腔道:“小姐,我不懂,到底是……” 薄西洲紧握着她的手,道:“当初你会进宫来就是受了我的牵累,不然,你也不至于在这宫墙之后一圈就是这么多年。可是,这宫中终究不是什么久待的地方,行差踏错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我不能让你把一辈子都葬送在里面。” 白露哭道:“小姐为什么要这样说?小姐怎么会牵累我?我是心甘情愿跟小姐进宫来的,而且这么多年来,能守着小姐照顾着小姐,我每天都觉得开心!小姐,真的,小姐你不要赶我走,老爷夫人都已经不在了,我如果再不陪着小姐,你一个人要怎么办呢?” 看她哭的泪如断线的珠子,薄西洲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她伸手拥抱住了白露,一面伸手去轻轻拍抚她的背,一面轻声安慰她道:“没事的,白露,别哭了,别哭了。” 半晌,白露方才止住了哭泣。她站直身子,伸手抹掉脸上的泪痕,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小姐,我……” 薄西洲则是笑出声来,道:“你看你,我不过是跟你闲聊,你竟然哭成了这个样子。” 白露不满,道:“闲聊?我看小姐你就是存心吓我,这样的事哪有闲聊的?” 说着她看看薄西洲,再想想自己方才的哭相,也忍不住笑了。 白露道:“小姐,这种话真的不能再这样讲了,我真的是被你吓坏了。” 薄西洲只是侧着头,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白露只当她是默认了,自然也不敢再去追问,只是又问道:“快到晚饭时间了,小姐饿了吗?我去吩咐厨房快些送吃的来。” 薄西洲道:“我也还不饿,不着急,”她转头看看窗外,外面灯火都已慢慢亮了起来,薄西洲遂站起了身,道:“下午过来时看到园里不少地方的梅花开的都很好,我出去走走,顺便折几支来插瓶。” 白露道:“现在去吗?小姐,外面天都黑了,晚上又冷,下雪又路滑——还是明天再去吧。” 薄西洲却已经走到床边,拿起了方才白露放在那里的白狐狸毛里子的红色雀羽斗篷,道:“不碍事的,晚上灯火雪景更好看。我只稍稍散个步,很快就回来的,你不用担心。”说罢转身就向外间走去了。 本来确是想要撷两支梅花就回去,但是在园子里一转,不觉便走的远了。 这两日着实下了不少雪,今日雪停了,却也不太冷。 虽然天已经黑下来,但是园子里灯火很亮堂,薄西洲也没有提灯笼,沿着小路慢慢散着步。 下了一条水边长廊,从左手边假山后面忽然扑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那个小身影撞在了薄西洲身上,而后跌倒在了石板小路上。 薄西洲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时,却是一个约有四五岁的小男孩,他一身细软华服,看起来不像出自一般人家。 那孩子跌在地上,似是觉得痛,此刻眼里含了一包泪,虽还没放声大哭,却也是低声呜咽了起来。 薄西洲忙蹲下身子,道:“你怎么样?摔到哪里了吗?” 那孩子低头扁着嘴,却没有说话。 薄西洲遂又担心问道:“你怎么不说话?别哭,跟我说,摔到哪里了吗?” 不过,那孩子却忽然抬起头来,大声道:“我没哭!” 薄西洲一愣,烛火灯光下,那孩子正睁大着眼睛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眸里透着倔强的神采。 这小男孩,虽不过几岁大小,却也已经初现些许俊朗轩昂的神采。 但对于薄西洲而言,吃惊的却另有别事。 只因这孩子的模样,竟这般像另一个人,与他孩提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那小男孩又道:“奉儿没哭!奉儿虽然摔得很痛,可是也没哭!” 薄西洲一只膝盖触地,一只手臂搭在屈起的另一只膝盖上,海棠红色的雀羽斗篷拖在了石板地面上。 她看着那孩子,稍稍弯了弯唇角,道:“哭了又怎么样?摔痛了不该哭吗?” 那孩子梗直了脖子,义正严辞道:“爹说过,男子汉不能掉眼泪,不能怕痛!” 薄西洲浅淡一笑,道:“胡说。没人能不怕痛,痛了就哭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那孩子闻她此言,登时攥紧了白嫩的小拳头,道:“不许你说我爹的坏话!” 薄西洲不由分说,伸手将他拉了起来,而后轻轻给他拍去身上的尘土和落雪,一面道:“天都黑了,你怎么还一个人在外面玩?” 那孩子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假山后传来一个男子沉稳的声音,他道:“奉儿,天黑了,再不回去你娘该着急了。” 薄西洲此刻仍半蹲在地上,听见这个声音,又是一愣。 此时,那声音的主人已从假山后闪身出来。 那是一个身材清瘦高大的青年男子,一身青灰色夹棉锦服,外面罩着件云灰色鹤氅斗篷,手中还提着一盏红色宫灯。 被唤作“奉儿”的孩子看见那男子,登时咯咯笑了,扑到了他身边,一边唤着:“爹!” 一阵萧瑟寒风拂过,似乎也携来了不知隐在这暗夜中何处的梅花香。 薄西洲的鬓角感受到点点星星凉意,抬头去看时,却是又开始落雪了。 这厢,那青年男子牵起了儿子的手,看看仍旧半蹲着的薄西洲,道:“不知是否幼子行动莽撞,若是给姑娘添了麻烦,还请见谅。” 慢慢的,薄西洲站起身来。 听着面前人的声音,打量着他那完全陌生、素不相识的眉眼,她竟觉心头一阵细微发颤。 薄西洲半晌不言语,那男子打量着她,疑惑道:“姑娘?” 薄西洲的嗓音似有些喑哑,半晌,方才缓缓道:“言重了。方才是我不小心撞到了令郎,害他摔了跤,真是对不住。” 那男子闻言,遂低头去看自己的儿子,那孩子却也可爱的紧,忙仰着小脸,朗声道:“爹,奉儿跌了跤,可是奉儿一点都没哭!奉儿是男子汉!” 那男子俯下身仔细打量了奉儿一遍,而后直起身子,仍是温和笑道:“天已黑了,是幼子乱跑莽撞之故,姑娘不需如此。” 薄西洲仍只是注视着他,在愈发细密的风雪中,她轻声道:“这孩子,是你的儿子吗?” 那男子仍笑着,道:“是。” 薄西洲的眼神似乎有些空渺,她缓缓道:“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