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问题有些奇怪,那男子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寒冬暗夜中,满园灯火明亮。 那女子,一身霜红色海棠花刺绣夹袄,带着灰鼠暖兜,外面还罩着一件海棠红色雀羽斗篷。 眸若剪水,却略带几分疏渺,肤若皎月,却略显几分苍白;虽然除了头上一根白玉簪子以外,浑身再无其他装饰,但举手投足间,仍有几分华贵之气显露。 能在这时刻出现在江庭国离商园里,而他又不认得的,这女子应属江庭贵族了。 不待那男子回话,被唤作奉儿的小男孩便抓着他的衣角,仰头道:“爹,那玉色的蝴蝶不见了!奉儿差一点就要抓住它了!” 那男子遂蹲下身子,平视着儿子的眼睛,道:“天黑了,又在下雪,奉儿先跟爹回家,明日我们再出来抓蝴蝶。” 那孩子似乎有些委屈,扁着嘴,道:“可是,可是奉儿想今天就抓到它!万一明天它不在这里玩了怎么办?”说着又抓住了那男子的袖口,撒娇摇着,道:“爹,咱们再去前面看看嘛!看看嘛!” 那男子还没言语,就听假山后又有一道女声传来,她道:“宋易,你们在哪儿?——这么晚了,还下着雪,你们爷俩还没玩够吗?” 薄西洲定睛看去,假山后面转出来了一位年轻的少妇,她的面容秀美,身着百褶流彩云锦裙,披着青哆罗呢的雪褂子,身材合丰匀称,行动利落如风。 只见她一手撑着一柄黄油纸伞,一面快步走过来,道:“眼看雪越下越大,你们两个都不冷吗?” 那孩子见了她,开心地扑到那女子怀里,喊她:“娘!” 那女子伸手抚抚儿子冻的发凉的小脸颊,道:“小淘气,脸冻的这么冷了还不知道回来!” 那孩子遂仰着小脸,道:“娘,奉儿方才看到一只白蝴蝶,好好看,翅膀都像透明的一样!” 那女子忍不住笑了,道:“这大冬日里哪会有蝴蝶?” 见她不信,那孩子大声道:“真的!娘!不信你问爹!” 那女子被儿子闹的没法,只好笑着转头去求助一旁的相公。 这一抬头,她看到了自己的夫君宋易,也看到了立在不远处假山旁的一个红衣身影。 雪花愈下愈大,这会儿已如鹅毛扯絮一般。 那女子一身红衣立在一盏石灯旁,宽大厚实的雀羽斗篷将她周身罩得严严实实。 她就那样立在那里,立在茫茫暗夜中,立在纷扬白雪里,她的面容上,一丝情绪也没有,即便眼神亦是空渺。 那少妇看着那红衣女子,那红衣女子便也看着她,四下里一瞬间静默,只听到渐次的落雪声。 而后,那红衣女子轻勾唇角,带着与落雪一般的温度,道:“好久不见,苏谙毓大祭司。” 这红衣女子,竟是自己妻子的旧识?一旁名唤宋易的男子显然有些惊讶。 被唤作苏谙毓的那女子直起身子,面上震惊的表情难以掩藏,而在这震惊之中,也许竟还有几分恐惧。 不知为何,她竟忙不迭地看了一旁相公宋易一眼,而后紧紧攥着手中撑着的油纸伞上前一步,声音却已有些哑了,她缓缓道:“薄大祭司。” 薄大祭司? 宋易侧头又去看几步开外的那红衣女子。 大祭司?姓薄? 难道这女子,竟是在任的江庭国神喻大祭司,薄西洲? 薄西洲只是稍稍紧了紧自己的斗篷,并未说话,漫天风雪渐渐沾白了她的鬓角。 此刻,心觉妻子的表情不同寻常,宋易遂上前了一步,伸手接过妻子手中的油纸伞,而后自己侧身上前,将他们母子两人遮在伞下,也挡在了身后。 薄西洲看着他如此动作,当他再次回视她时,她便看见了他眼底的戒备。 他在防备她。 高前与江庭的关系向来微妙,所以此时,他担心她会对苏谙毓和他们的孩子不利。 寒风掠过薄西洲海棠红色雀羽斗篷上的翎毛,她站在那里,一时觉得心底有些空落。 她想,苏谙毓毕竟没有食言,她定然全心全意对待着他,给了他这足以让他珍视的一切。 苏谙毓看看自己相公的侧脸,似乎也从这一眼里找回了平日的冷静。 她道:“并未听说薄大祭司也会来此,这可真是一个惊喜。” 薄西洲并不理她,只是看着宋易,道:“你叫,宋易吗?” 苏谙毓心跳飞快,手也紧紧攥住了身旁相公的手臂。 察觉到妻子的不安,宋易遂向苏谙毓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而后对薄西洲道:“正是,在下宋易。” 他话音方落,苏谙毓便道:“相公,雪太大了,咱们快回去吧,奉儿该冻坏了。” 夫妻两人低头去看儿子,奉儿虽不懂发生了什么,却能觉出周遭的氛围的转变,此刻便也没有再任性,乖乖地点了点头。 宋易把伞递还给妻子,伸手要去抱奉儿。 奉儿却乖巧极了,摇着小脑袋,道:“奉儿自己走,爹爹不要累,累了咳嗽!” 一句话说的夫妻两人都笑了,宋易仍是一把抱起了儿子,揽在怀里,笑道:“小机灵鬼!爹爹不累。” 看着他们父子如此,苏谙毓似乎也稍稍放松了些,再转向薄西洲时,嘴角甚至还带了些弧度,她客气道:“告辞了,薄大祭司。” 然而,薄西洲却道:“等等。” 苏谙毓只觉心头咯噔一沉,再转回头去时,却看见薄西洲右手掌心清白色法力凝聚,纠缠着纷飞的雪絮。 苏谙毓一惊,登时就要出手防御,却在瞬息间被薄西洲下了定身咒。 下一个瞬间,她的惊恐尚且来不及蔓延,薄西洲掌心的法力已经消失,换作一只玉白色的蝴蝶,稳稳停在她掌心。 薄西洲缓步上前去,不及走到奉儿面前,却是宋易如临大敌般伸手拦住了她。 薄西洲看看他,只觉心中百般情绪翻涌,但是却又仿佛什么感觉也没有。 不再向前走,她轻轻抬手,掌心的蝴蝶便扑闪着翅膀飞到了奉儿面前。 再一抬手,她解开了苏谙毓的定身咒。 奉儿看到那蝴蝶,开心极了,完全不曾注意身旁发生了什么,只是扑了那蝴蝶,开心地在宋易怀里扭着身子直笑。 苏谙毓的脸色灰暗,满脸不可置信。 薄西洲的法力,竟然精进到了这样的地步。在已有防备的情况下,竟然还能这么轻易又悄无声息地将她封印! 这,怎么可能? 宋易并无天赋修为,此刻对薄苏两人之间的博弈一无所察。 不过,他仍是戒备地看了薄西洲一眼,而后牵起了苏谙毓的手,道:“回去了。” 苏谙毓点点头,为他们父子俩撑好纸伞,一家三口步履匆匆,渐行渐远。 薄西洲久久地立在那里,然后,鬼使神差地,她竟轻缓地念了一声。 她道:“玄祁。” 当然,他不可能听到,也没有转头看她。 雪花簌簌落下,有两片飘入她的脖颈中,西洲打了个寒战,而后猛的咳嗽起来。 半晌,她转身离去后,雪地上徒留殷红点点。 夜已深。 薄西洲今日只觉不适,因此早早便躺在了床上休息。 忽听外面一阵嘈杂喧闹,她遂睁开眼,唤道:“白露。” 稍等了一下,女官白露方才匆匆走进来,道:“吵醒小姐了?” 薄西洲道:“外面出了什么事吗?” 稍稍顿了顿,白露才道:“小姐,有人要见小姐。” 薄西洲半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道:“见我?夜这样深了,谁要见我?” 白露面上也满是讶异,她道:“是高前国大祭司,苏谙毓。” 听闻此名,薄西洲轻挑了一下眉梢,而后转念一想,嘴角便带了些讽刺的弧度。 白露又道:“小姐今天身体不适,又这么晚了,今日还是别见了吧。” 白露只觉这苏谙毓来的蹊跷,不免担忧她找上门来的目的。 薄西洲却只是笑了一笑,道:“没事,请进来吧。” 薄苏两人在外室的一张矮桌旁相对坐定。 薄西洲似笑非笑,道:“想必苏大祭司跟我也没什么好聊的,茶水什么也没什么必要了。” 苏谙毓亦是开门见山,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薄西洲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谙毓沉声道:“你不要装傻,薄西洲,你不记得当年答应过我什么了吗?我用玉衡之力救他的性命,助江庭拿到封、越、饶三城,你消去他于过往的所有记忆,终生不能再见他——这是我们约定好的交易,你已用他交换了那三座城池,怎么,如今却打算反悔了吗?!” 闻她此言,薄西洲面色冷如冰雪。 她双手在腿上的暖兜里紧紧交握在了一起,冷冷道:“你不用提醒,我都记得。” 而后,看着苏谙毓的表情,薄西洲竟倏然笑了,她又道:“怎么,我不过跟他打了个照面而已,怎的就让苏大祭司紧张成了这样?——不知,当年你那般铁血冷情以他的性命相要挟时的气魄,去哪里了?”苏谙毓咬紧牙关,半怒道:“你!” 薄西洲神色冷凝,道:“反悔?我如何有着反悔的余地?当年你胁迫着我,用自己的性命绑定了他的记忆封印,只要我活着一日,他的封印就存在一日——即便我想要撤去也不行。待我死了,这个封印便更是再无人可破,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苏谙毓的手在桌下握成了拳,她道:“那你究竟为何这样隐秘地来到了宣州?这次宣州会面本是和谈,江庭皇帝竟做这样的小动作,所为何意?” 薄西洲竟清淡笑了,她道:“苏大祭司明知我江庭别有阴谋,竟还这样深夜时分孤身来见我么?” 苏谙毓冷笑一声,道:“薄大祭司这些年来术法修为精进良多,早已在我之上,想必杀我也是易如反掌。不过我高前却也不是好惹的,如今三国在宣州会面,我高前军队也早已在边境严阵以待,我若有任何闪失,宣州也顷刻便会沦为硝烟战场。我想,薄大祭司如此明理,不会分不清轻重。” 薄西洲神色竟带了些似笑非笑,她道:“苏大祭司竟如此高看了我薄西洲。是,我要杀你的确易如反掌,但是,若要折磨一人,死,却实在是太光明磊落了——你不一定会有什么闪失,等会儿你走出我这屋子时,外人根本不会分辨出你有任何的不同,但也许,你的神识早已被我操控,灵魂则被我关进某个恶魇炼狱当中,生生世世不得超脱。苏大祭司,你说这样,是不是比杀了你更能让我开心和满意?” 薄西洲话语轻缓,然而一字一句却都像重锤在苏谙毓的心房上,她竟忍不住颤抖了一下——面前这个女子,竟让她从心底觉得可怕。 苏谙毓周身的防备登时更加重了,她咬着牙,道:“休要虚张声势。纵然你的御魂法术精湛,却仍不过是个凡人,真要操纵灵魂,是万物之上的神才有的能力!” 薄西洲神色仍旧淡淡,又带着些疲惫的平波无澜。 白日里耗费了太多精力,现在每说一句话她都觉得疲倦。 她一手轻抚有些闷痛的胸口,忍不住轻咳了两声,而后转头去看屋子一角插瓶里的梅花,道:“是,我是在虚张声势。苏谙毓,我不会杀你,也不会伤你。我希望你长长久久的、好好的活下去,活下去,照顾那个人,陪伴那个人。” 苏谙毓结结实实地一愣,大脑似乎无法体察她的话中之意。 薄西洲转回头来,又道:“你问我,为什么这时候来了宣州,确实,我是来见你的,”她直视苏谙毓,道:“明年冬天,我会一举挫垮高前,你早些谋划,带着那人,还有你们的孩子,远走高飞吧。” 桌上的灯花爆了,发出了细小的噼啪声。 好半晌,苏谙毓竟然朗声笑了,她道:“无稽之谈!想要挫跨我高前,也要看看江庭有没有这个实力!” 薄西洲道:“你不信么?苏谙毓,自从十年前,你助高前皇帝杀了我爹娘后,这十年时间,你以为我是怎样活下来的?” 她的眸子阴沉的可怕,苏谙毓一瞬间似是被震慑住了,竟说不出话。 薄西洲道:“没错,我要复仇。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不管要牺牲多少东西,这笔命债,我也一定要向高前皇室清清楚楚地算回来。为了此愿,我曾起誓,凡阻我者,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说着忍不住,又掩口猛的咳嗽了几声,而后略略喘息着,继续道:“我本不会放过你,但是我已亏欠那人,再不能这样让他心伤——所以苏谙毓,这是我对你最后一点善意,希望你能识时务。” 此刻,薄西洲身上的气场汹涌强势,苏谙毓起先只觉荒谬,现在竟然也忍不住,几乎要相信了。 苏谙毓看着面前这个一身刺绣云锦夹袄的女子。 上次见她时,只觉她还是个喜怒皆形于色的小女孩,虽有心计,却仍是单纯。 九年后再见,她如此的蜕变,让苏谙毓讶异又心惊。 她遂道:“若这是真的,你又当真放心到告诉我吗?” 薄西洲冷冷一笑,道:“你既然当年为了得到他肯冒那样大的风险,现在又何必怀疑我的动机?——只不过,我既敢告诉你,自然便有对策,你若不识时务,我也救不了你。” 苏谙毓的脸色登时有些苍白,她似是在思索着,没有说话。 桌上烛光摇曳了两下。 薄西洲疲惫地闭了闭眼,道:“你还有事么?没事就请回吧,我累了。” 苏谙毓复又打量了她几眼,而后不动声色站起了身。 薄西洲唤道:“白露,送客。” 不待白露走进来,苏谙毓便拎着自己的雪褂披风向门边走去。 走到门边,她又停了下来,转身看着薄西洲单薄的侧影,道:“你的病,不轻。” 薄西洲看了看她,不置可否的 “嗯” 了一声。 女官白露打起帘子走了进来,苏谙毓低声道了句:“保重。”而后便快步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