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园静寂,鸦雀无声。 张着嘴愣了半晌,如故伸手扶了扶自己鬓角的碎发,又道了一句:“你说什么?” 荣桓不由分说,抓住她的手将青龙盘月印塞给她,而后站起身来,道:“休想让我再说第二遍。” 他似乎陡然间又别扭了起来。 如故一头雾水,道:“不是,你到底是——” 话未说完,上虞夫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道:“玉宸道君。” 满园子的人都似失了魂一般,纷纷往回找着,上虞夫人已经扶着如杳大公主走了过来。 她早已经止了哭泣,此刻脸上已连泪痕都看不见了,神色恬淡,举止雍容,一如往常。 上虞夫人道:“道君方才说,魇傀一事不仅是天庭之事,也是我北极宫之事,本宫可有听错?” 终于等到上虞说话,玉宸道君将拂尘倒了个手,似笑非笑道:“事关如恒二公主,那是自然。” 上虞夫人神色不动,道:“既如此,这魇傀的尸首,本宫便也一并带走了。” 而后不等任何人反应,径直叫道:“如杳。” 如杳忙答应着,上虞夫人遂道:“你现在就带人去,安置好如恒,再带上那魇傀,我们回北极宫去,”而后又看看如故,道:“这等是非地方,本宫一刻也不想多呆了。” 如杳闻言,心下有些惊喜,而后忙递了眼神给如故。 如故先是有些愣,而后似有些不可置信般的迟疑,她道:“长右,带大公主去琈玉寒洞。” 玉宸道君似是才反应过来,忙道:“等等——帝后,你这是什么意思?” 上虞夫人神色淡淡,道:“怎么,道君方才说这是我北极宫的事,既是如此,本宫便要处置此事,有何不妥么?” 玉宸此刻方有了一种押错宝的直觉,上虞此举,分明是向着那如故。 他竟算错了?难道上虞今天来不是向如故兴师问罪的? 半晌,玉宸暗暗一咬牙,强笑着道:“帝后哪里的话,由帝后处置,自然是妥当的。” 上虞夫人似是淡淡一笑,道:“既这样,便好。若是不得了道君这个准信儿,本宫还担心日后天帝也会派兵到我北极宫去要人呢。” 上虞夫人自然是话中带刺,然而此刻,玉宸道君也只能认了这个哑巴亏,赔着笑,说不出话。 说话的当会儿,如杳同长右已经回来了。 上虞夫人也不多言,扶了如杳的手就要走,经过那玉宸道君时却又停下了。 她道:“本宫自知,我北极宫的家务事早已是八荒中是人皆知的笑话。背后如何闲言碎语的,本宫若听不见,便也管不着,但是,我北极宫的事,永远都只是我宫墙内的家事,出了院儿,若有外人想要从这个上边搬弄是非,本宫却也不吝惜让那人之后如何难堪——玉宸道君,你说,本宫这话,可有道理?” 玉宸道君面色都已有些灰了,他仍是咬着牙,道:“自然。” 上虞夫人微微颔首,这才扶着如杳走了出去。 如故追了出去,在磐园门口截住了上虞夫人。 而后,她便又跪下了。 山风愈发冰凉潮湿起来,拂落门前扶摇树上的花朵到如故的脚边,天地间一片水墨清白。 上虞夫人仍是偏开了头,道:“你还想做什么?” 如故道:“母后,女儿自知罪无可恕,愧对父君、母后、大姐、二姐,不敢为自己辩白半句。只是,女儿仍心存奢望——” 话未说完,上虞便打断了她,道:“既知是奢望,何必再说?”而后绕过如故便向前走去。 如故仍跪着,她转了个身,朝着上虞夫人的背影,大声道:“母后,我犯了错,我真的犯了错——我不该轻易动用离隐咒,不该拿九位天将的性命冒险,甚至不应该坐视二姐万年来为了寻找广厦天将而冒险,我错了,我真的知道我错了!我知道母后厌恶我,甚至恨不得没有我这个女儿,只是我身上流着父君母后的血脉,世间再强大的神力也无法改变——” 上虞夫人转过身来,怒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如故道:“母后,您是我的母亲,生我养我,教我护我,我知自己犯了错,也知母亲厌我,但我仍求母后能看在骨肉之情的份上,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恳求母后!”说着,又重重地叩下了头去。 猎猎山风卷来点点落雨,一瞬间,满山尽是嘀嗒雨声。 上虞夫人双手交握,笼着衣袖向前走了两步。 她望着跪在几步之外的如故,她的女儿。 那般秀丽动人的眉眼,那般骄傲利落的眼神。 那曾经是她的骄傲,她捧在掌上的明珠心肝,但到最后,却也用最残忍的方式,狠狠把利刃扎在了她心口上。 风雨细细,上虞夫人的嗓音也如这风雨一般飘摇。 她道:“这么多年来,我怨着你,我知道,你一定也怨着我——你曾哭着问我,为什么就是不肯原谅你,你问我,一个母亲,怎能对自己的孩儿这般无情?可是,如故,你是我的女儿,如恒也是我的女儿,我分明知道她因你受了那样多委屈,我也分明知道她那般疼爱你,宁可把所有苦水往自己肚里咽;她已半分都不为自己心疼打算了,我是她的娘,我若再不为她心疼、不为她委屈,这世上还有哪个人会来为她心疼、为她委屈?” 上虞夫人滴下泪来,伸手握拳,紧紧抵在了胸口。 她道:“我是你的母亲,没错,所以你犯了错,圆不起来时,我来帮你圆,你欠了债,偿不起时,我来替你偿——如故,你欠如恒的,到如今,你再也偿不清了。所以我告诉你,从今往后只要我活着一日,我就要偏心如恒一日,只要我活着一日,我就一日不会原谅你。如故,这是你欠她的。” 雨势渐大,雨声萧瑟。 雨水打湿了上虞夫人的衣衫,她的泪水和雨水交融在了一起。 如故不言语,上虞夫人便忍着抽噎,颤着嗓音,问道:“如故,你可都听清楚了?” 如故仍然跪在那里,鬓边的碎发被雨打湿,贴在了脸上。 她望着上虞夫人,眼眶全红,久久无言。 直到天边一声远雷突响,她仿佛才找回了神魂。 抹掉了自己脸上的泪水和雨水,如故抬起头,清晰道:“是,听清楚了。” 上虞夫人已再说不出一句话,拉住如杳,起了隐遁符咒便走了。 如故兀自跪在雨中,向着上虞夫人消失的地方,深深叩下了头去。 是夜。 大雨仍旧下着,从晨起到午后,从午后到傍晚,直到入夜方才减小了些。 长右再进来时,如故已从床上起来,鬓发微散,坐在了外室的方桌边。 搁下了手里端着的托盘,长右坐在一旁,道:“可觉得好些了。有睡着吗?” 睡着自然是没有的,她只是需要一个人静一静,所以上虞夫人走后便借口说累了,叮嘱长右他们不要来吵她,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面。 如故点点头,道:“好些了。” 长右便把托盘推给她,道:“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这是各处送来的,你尝尝。” 如故低头看去,托盘上有三样东西。 一碗药,一碗鲜虾粥和一盅党参蘑菇汤。 把那碗药拎出来,她看着另外两样东西,道:“怎么回事?” 长右道:“今日这风雨这样大,整一天了还不停,加上前几日都连阴着,大家都觉得你只怕心情不好,所以纷纷送了东西上山来。” 如故看着托盘里的食物,心道:为何竟有了一种盘剥民脂民膏的感觉? 长右又道:“这只是其中两样,其他的在厨房——还有甚多奇玩花草,我都收进浪淘轩了,等你明日有心情了再去看。” 如故伸手揉着自己的鬓角,道:“之后再有东西送来,不要再收了。吩咐下去,我也并没什么事,不要一看到天气不好就觉得我怎样了。” 长右道:“如今正是秋天,南荒正该是秋高气爽的时候——这样连阴着,还下这么大的雨,你又在磐园里,自然不会没有关系。” 额角一阵痛一阵缓,不愿再多聊这个话题,如故遂道:“我还不饿,你拿出去给铃铛尝尝吧,她应该都没吃过这些,”而后又道:“扣着的那些天庭的兵士如何了?” 长右道:“都还押在牢里,最初有几个还甚是嚣张,按照你说的并没理他们,现在安分多了。” 如故点头。 长右又道:“扣了人,却放了玉宸那牛鼻子——你心里有算计的,是也不是?” 如故松开了揉着额角的手,看看长右有些探寻的神情,牵着嘴角一笑,道:“怎么,你担心我今天都是在胡闹?不过,现在担心,怕是也晚了些。” 不同于平时长右孩子气般的毛躁,此时,他的眼神谨慎又澄明,他道:“毕竟,这么多年来,也没出过一件像样的大事要定夺。” 如故一笑,道:“我一直想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识破我的身份的?” 长右神色平稳,道:“太久远了,记不清了。” “怎么识破的?” 长右似乎笑了,道:“你根本不曾用心去掩藏。只不过,没人想得到罢了。即便重尧,也是。” 如故看着他,道:“那你又为何想得到?” 长右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静默两秒,如故似是明白了什么,而后伸手撑了下巴,道:“原来如此。我早该想到的,”而后,顿了顿,又笑道:“长右妖仙大人,欢迎加入我的 ‘不可说’联盟。” 长右亦是浅淡一笑。 如故便道:“今日之事我确有小题大做之嫌,毕竟南荒与天庭的利益关系复杂,一时半刻也理不清。只是东皇老儿今天敢公然派兵过来,明日不知又要做出什么。不管他目的到底是黑是白,都不能纵了天庭这样的气焰。” 长右皱着眉,径直道:“那魔尊荣桓,又是怎么回事?” 今日荣桓扔下那句没头没脑话和那个印章,转眼就不见了影子。 思及此,如故没好气地瞥了一眼里屋桌案上的青龙盘月印,道:“他只是存心来搅浑水的罢了。趁人之危,坏人清誉,可恨之至。” 长右道:“我只是想不通,他既之前肯救你,又为何今天要置你于这样不利的境地?” 如故无法,只好避开念冥偈,简要说了荣桓想方设法要与她结盟一事。 长右自然是一惊,登时有些急,道:“这样的事,你怎么能瞒着不说?” 如故道:“不是瞒着,只是近来事情一桩接一件,没来得及。” 长右思考一瞬,而后道:“怪不得,怪不得他会救你,又怪不得他今天又做出如此举动——前是招抚,后是离间,”而后又沉吟道:“伏羲之心,魃族……怪不得天庭紧张到了这样地步。” 他看看如故,又道:“我只觉得,咱们莫名其妙被拖进某种棘手的麻烦里了,”说着站起身,道:“上次你加固结界后,鸢鸣山附近聚集的邪物不增反减。我至今都没能查出到底是怎么回事,联想近日的事,只怕这当中有蹊跷。” 如故沉吟着,道:“鸢鸣山外面,接着的,可是东海?” 长右点头。 如故自语道:“东海再过去,便是人界了。” 又思及长右曾说,那邪物似乎有着人形,如故便道:“过几日我便去须弥宫问问,或许是冥界的东西也未可知。有否蹊跷,到时也许能一并见分晓。” 长右神使虽是威名响当当的一方妖仙首领,十几万岁的年纪,却长了张略显稚嫩的少年脸。 此时他听了如故的话,虽然点了头,眉间却无舒展之意。 而如故看他面上少年老成的模样,忍着头痛,竟笑了。 她道:“别愁,长右,我虽不像如故那般杀伐决断,但这点事,我心里还是有谱的,你且别担心。” 长右看看她,复又坐下来,半晌方道:“胆大敢为,你或许不如她,但心思算计,她却真不如你,不然,也不至于在八荒中落得这样一个名声。” 他的眸色很是真诚,如故遂笑道:“我只当你也是在夸我了。不过,我也自认当之无愧,”而后又道:“明日一早,修书给东皇老儿,先把玉宸今日在园子里的言语添油加醋说了,再跟他说荣桓确实有意拉拢于我,但我从未应允,最后问到他脸上去——他这般不惜派兵来试探,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羞辱于我,是否真的要逼我跟永夜城一同敌对天庭?” 长右闻言,细细一想,登时拳掌相碰了一下,喜道:“妙!先发制人,堵住天庭的嘴。我回去便拟好,天亮时来给你看。” 如故点头,道:“赶在天庭的动作前,越早寄出去越好。” 长右似是又想到什么,而后转头看了看内室桌案上的那个乌沉玉印章,道:“只不过,有一件事倒是奇怪。” “什么?” 长右道:“那个印,可是永夜城的城印。荣桓不过是要来做个样子,竟还真的留下了个这么贵重的 ——‘聘礼’?” 如故伸手要敲他,道:“聘个头!”而后不以为然道:“一个破城印而已,调不了兵遣不了将,唬人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长右起身走过去,拿起了那个乌沉玉的印章放在手中的打量,道:“你别小看这青龙盘月印,八荒六合里,觊觎这件物什的人也不在少数。” 如故挑挑眉,长右遂走过来,边道:“这印乃是永夜城城主的身份象征,更有传言说,永夜城终极防御状态下开启的防御结界,只有此印可以破除。” 长右说着,手托着那印,递到了她面前。 烛光映在了青龙盘着的那轮轮圆月里,如暗夜般肃杀的乌沉玉印身,登时多了几分柔和之色。 如故伸手接过了,看了半晌,复又丢在桌面上,道:“什么了不起的。没有这印,我一样能在他的结界里来去自如。” 长右嗤笑一声,道:“你即便进去了也没用。没有这印来破阵,千军万马进不去,你一个人倒是能对付的了一整个赫赫威名的永夜城?” 听他语气,倒像对永夜城和荣桓颇为青睐。 如故遂道:“长右大人,之前都不知道,你竟还对永夜城颇为高看。” 长右便坦然道:“魔尊荣桓,凭一己之力,抗天庭,建永夜,兴魔界,多年来治军严明,上下肃整。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 如故一手撑了头,道:“长右,不如你拿了这印,受了他的聘吧。” 长右翻个白眼给她,道:“这印在这里,货真价实,荣桓交了永夜城的一项生杀大权在我们手上。” 如故微微蹙了眉,不知在思考什么。 长右便又道:“你确定,你真的没对他做什么吗?” 如故很是无奈,揉揉发痛的额角,道:“我还能对他做什么?” 长右半信半疑,但揪不着她又给别人种桃花的把柄,也不好说什么,半晌,道:“那这印,你准备怎么办?” 如故已经很是疲累,她微闭着眼,道:“先不管它。我尚且摸不准荣桓出牌的路数,暂且按兵不动为好,”松开了揉着额角的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何况,我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长右自知她指的是如恒的丧事,便道:“今日上虞夫人确实也让人惊讶——她竟是变相帮了咱们么?” 如故道:“是否是 ‘帮’,尚且不知,但她确实回护了我。从前只是听人说,上虞夫人行事,端庄又刚烈,今日才知不是虚言。” 长右道:“她既驳了东皇老儿这个面子,想必是你的话起了作用,她对如恒广厦动了恻隐之心。” 如故似是一叹,道:“上虞夫人自然对如恒广厦有着恻隐之心,但却与我没有关系。这件事到底不该由我说,如今日这般,到底是弄巧成拙了。是我一时情急,疏忽了。不过这样也好,二姐和广厦都被带回北极宫,纵使不能作真正夫妻那般合葬,想必上虞夫人也不忍心让他们隔得那般远,也算是对二姐有所慰藉了。” 长右只是点了头,也不知该说什么。 如故便道:“我也乏了,今天就先这样吧,你也早些休息。” 长右端着托盘站起身,又道:“既这样,你可还要去岐山?” 如故道:“去。最起码,我要在岐山为他们二人立下个衣冠冢。不如此,我心中难安。” 长右点头,而后便往外走,来到门前却又停下了。 他侧过身来,从半掩着的门外吹进来的风雨沾上了他的袍角。 他忽然道:“谢谢你。” 如故也已站起身来,听到长右这没头脑的一句话,疑惑道:“什么?” 长右仍旧侧着身子,道:“谢谢你,为如恒做的一切,为北极宫做的一切,我知道,这些都是她最大的遗憾。” 如故一愣,鼻息间嗅到了一旁高脚花架上朝颜花的香气。 晨起时还满是元气的花朵,大概多天未晒到太阳的缘故,此刻终于支撑不住,已有些发蔫了。 连香气亦是,染上了些不可言说的苍白。 如故轻声道:“不必,我也并没能做什么。” 长右望着门外仍旧飘摇的风雨,道:“不。能让她知道,她终究还是受着家人的眷顾,纵然大错铸成永难偿还,也永远不会被原谅,对她来讲,大概也足够慰藉了。” 如故神色渺远浅淡,并未说话。 长右又道:“你最近总是受伤,元气伤的厉害,不如等二公主丧礼后闭关一阵子,或者你高兴的话,去人界散一阵子的心——麻烦既然抢着找上门来,你离得远点也能撇干净点。” 如故微微笑了,道:“你竟也会劝我去人界了。” 长右转头看她。 今日骤然间出了这样多的事,他只觉心情沉甸,倒是她,独自闷在屋里这样许久,再到人前时,仍是这般没心没肺、插科打诨地笑。 长右半晌没说话,如故便道:“我知道了,想想再跟你说。” 长右点头,又看了她一眼,而后转身开门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