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 撑着遁隐咒甫落地在这座精致的庭院里,荣桓便听到了院子北头传来的房门吱呀的声音。 转身去看时,他竟一时有些愣住了。 屋子里缓步走出来的是个年轻少妇,一身烟玫色对襟羽纱衣,身姿娉婷,风采绝世。 她身后跟着两个侍女,只见她在门前叮嘱了两人什么,两个侍女都毕恭毕敬地点头答应着,而后一个便又回身进屋去了,另一个匆匆往外院去了。 这时那女子便转过头来,眼神落在了他身上。 他撑着遁隐咒术,她不该看到他的,只是,她却并非是这凡尘中人。 所以她踩着警惕的脚步,一步步,缓缓走近了他。 荣桓没有动作,亦没有任何戒备。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女子驻足在了距他一丈远的地方,看着她抬手画符,破了自己的遁隐咒。 咒力如同青烟般消散,荣桓仍旧没有动作。 倒是对面那女子,本在周身凝聚着一圈警戒术力,在看清了遁隐咒掩藏下的人的面目的瞬间,倏然便散了。 她很惊诧。 惊诧到一时百感交集,张了两次口,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下一瞬间,她迈开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过来,一下子便抱住了荣桓的手臂,泪水纷涌而出,都落在了荣桓肩上。 在一阵阵的哽咽声中,纵然含混着,她终能出声,道:“二哥……” 听她哽咽哭泣,荣桓的眼眶登时也红了。 这般呆了好半晌,他才道:“我如何有脸再听你这样叫我?当年你出事时,不要说保护你,我竟连消息都不知道,就这样让你受了那么多年的煎熬。是我对不起你,宓妃。” 宓妃连连摇头,慢慢抬起头来,忍着哭声,道:“你哪里对不起我?你从没对不起我。” 她伸手抹了抹面上的泪水,道:“你怎么会突然过来的?你又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左手上的白玉扳指仍旧散发着让人心慌的温烫,荣桓看看宓妃方才走出来的那间厢房,心里一时有些拿不准。 看他不说话,宓妃便又唤他,道:“二哥?” 荣桓将发烫的扳指攥在手心,忽然道:“如故,可是在这里?” 进到耳房里看过如故后,宓妃引着荣桓出来到了厢房外厅。 屏退了所有侍女,宓妃亲自挽袖为荣桓斟了茶。 荣桓并不推辞,接过茶便饮了两口。 而宓妃此刻仍不住地想起方才荣桓坐在如故床畔,那般仔细打量昏睡着的如故的场景,只觉奇异极了,便忍不住地一直在喝茶的荣桓面上打量。 荣桓却未有察觉,只是又道:“她这般昏迷着已经多久了?” 宓妃道:“从昨天傍晚呕了两口血开始,就一直这样了——不过她的脉象还算平稳,应当没什么大碍,大概只是一时急火攻了心,大约再睡上几个时辰就会醒了。” 荣桓又下意识地握了握手上的扳指。 方才坐在如故身侧,看她平稳呼吸着,荣桓便觉得手上扳指的温烫随着他的心慌,也消退了稍许。 他放下茶盅,看看宓妃,道:“怎么回事?昨天怎么了?” 宓妃的左手轻轻摩挲了一下右手袖口上的牡丹花织纹,神色里似有些斟酌。 半晌,她似是轻叹了一声,道:“都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当时种种情势相迫,她也做了许多不得已的选择。只是天意难测,一路阴差阳错,变成了一个连说都不能说的遗憾。她也至今都不肯放过自己。” 宓妃有些出神,下意识地转头看看内室的方向。 只是人有时却也是奇怪。 越是在意的东西,竟也越难鼓起勇气去面对。 荣桓心里将宓妃的话掂掇了两遍,而后道:“你跟如故,竟是旧识?” 宓妃似是笑了一瞬,道:“这个话说起来,也是有些长了。大约已经是四千多年前的事了。” 荣桓看着她,听宓妃道:“四千年前,我在古江庭国暂居,便是在那时认得的她。那时她尚不是南荒女君,只是一届凡人,江庭国的神喻大祭司,薄西洲。” 宓妃的话音仿佛磬鸣的磐钟,径直敲在他心上。 薄……西洲…… 西洲,西洲…… 梦中红衣少女娇俏的笑颜,依稀撞进脑海。 荣桓的唇角竟不自觉地一颤。 是她。 果真,是她。 看他面色一时变了,宓妃登时觉得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 然而,江庭之事怎会与荣桓有什么干系? 宓妃蹙蹙眉,忽又想起之前如故提起过的荣桓同沈昀的关系,心觉大约是这个缘故。 于是她便又道:“听如故说起过你跟袁靖弘关系不错,你大约也知道的,如故跟袁靖弘的过命交情,也是在江庭的时候结下的。” 半晌,荣桓道:“袁靖弘?” 看他面上似有疑惑,宓妃亦是奇怪,道:“江庭宁朔大将军袁靖弘。就是那个百草医仙,叫什么来着?沈昀是吗?”而后伸手给荣桓添茶,又道:“你不是还帮他恢复了江庭的半叶林么?他竟没跟你提过他在江庭时的身份吗?” 荣桓声音清淡,道:“并未仔细聊过。那片林子,跟他也没什么关系,只不过几百年前他误闯了进来,我知他可能为结界的缘者,便收留他住下来罢了。” 宓妃闻言,添茶的手腕竟一抖,金黄的茶汤便溅在了桌子上。 荣桓微皱了眉,看看她。 宓妃放下茶海,疾声道:“二哥,你说 ‘缘者’?” 荣桓颔首。 宓妃眼中尽是不可置信,她道:“所以,所以那片半叶林不是普通的结界,是你的,是你的——” 荣桓道:“不错。是我的怀袖结界。” 宓妃太过惊诧,一下便靠在了椅背上。 怀袖结界,乃是结界术中最为上乘的术法之一。对于结界主人的术法要求倒在其次,其最为玄妙之处,却是不受外力左右的被动性。 虽是由结界主人的法力创造生成,怀袖结界的面貌却不能由创造者随心所欲地改变,因为怀袖结界所反映的,永远是结界主人心底深处的寄托和意念。 譬如,她的怀袖结界便是最初与后羿对拜天地、结为夫妻时的那方小山涧。 而只要执念不移,结界的面貌也无法更改。 所谓“缘者”,便是与执念相关连的存在,不须任何术法的加持便可进入结界当中。 宓妃的声音中满是不可置信,她道:“二哥,我不明白——你的怀袖结界,为何——” 荣桓看她如此讶异的模样,唇边却带了一丝笑。 他道:“问的不错,宓妃,我却也想不通,这究竟是为何。” 宓妃蹙着眉看他,心头有些莫名的猜测浮上来,她只觉的不安。 荣桓便继续道:“我本也想要来人界寻你,这次也算是正好了,”顿了顿,接着道:“这几千年来,我身上一直有一莫名痛症,时好时坏,药石无用。你的香料天下闻名,不知有没有哪一味能治的了我这病症?” 宓妃道:“痛症?怎样的痛症?” 荣桓便伸手指了指左胸口,而后又抬手点了点额头。 宓妃道:“怎么染上的?” 荣桓摇头,道:“四千年前,我曾闭关了三百年,出关后就染上了这痛症。并不知究竟是何缘故。” 思及他曾于三万一千年前只身降服了凶兽诸怀,因而神力受损,须得在日月山沉睡三万三千年。 妖皇赤湗借他沉睡契机,吞并永夜城下属的部落,招兵买马,挑衅天庭,野心昭然。 因此,在两万八千年头上,东皇天帝再坐不住了,便委托了朱雀神尊白桐,以伏羲琴神力做引,助他早日醒来。 宓妃道:“闭关?——可是为了抵消以伏羲琴神力强行恢复法力一事?” 荣桓道:“不错。” 宓妃轻轻抚着自己下颌的一侧,道:“莫不是闭关时候出了什么事,影响了你?” 荣桓道:“延维和祝黎始终守在我身边,三百年皆是风平浪静。” 宓妃站起身子在屋子里走了两步,而后抱着双臂回转身来,蹙眉道:“这可难住我了——没有缘由的病症,该叫我怎么治?”而后又坐下了,道:“不过,二哥,虽说五千年时间也没有多长,不过,只是闭关了区区三百年,不痛不痒的这般就抵消了,真是捡了大便宜——我最先还以为,你怎么也要受一遭劫数才行呢。” 听她如此说,不知为何,荣桓竟有些沉默。 又蹙着眉想了半晌,宓妃道:“既这样,我就先调两味理气安神的香给你,再在里面凝进些驱邪的术力——你这痛症来的蹊跷,只怕也不是正气路子。” 荣桓点头,想起她方才的言语,又微微一笑,竟带了些调侃,道:“都说你自到人界来后,再不问八荒种种事务,今日听你这样说,那些人定都是在造谣了。” 宓妃亦笑了,伸手又给他添满了茶,道:“我曾想过的,要断就要断个干净。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虽不愿承认,但过往种种,并非想断就能断了的。” 荣桓闻言,一时又是无言。 宓妃自知他必然从她的话中看到了自己,然而,如今的局面,她却也找不清楚自己的立场,所以也是沉默。 半晌,宓妃转了话题,道:“二哥,你怎么知道如故在我这儿的?” 荣桓抬头看她,而后似乎又是一笑,他道:“感觉。” 宓妃便也笑了,道:“什么 ‘感觉’?你又唬弄我。” 右手轻轻攥着左手上的白玉扳指,荣桓转头看了看内室的方向。 是的,是感觉。 这个扳指,给他的感应,指引着他,一步步接近她身边。 而那所有椎心的痛症,都仿佛是一种催促,一种警示。 警示着她可能遇到的危难,催促他赶来她的身边,确认她的安危。 看他不说话,宓妃却终究没忍住好奇,问道:“二哥,你跟如故……” 荣桓的回答,却是出乎意料的直白。 他看着宓妃,微微弯了唇角,道:“我要娶她。” 宓妃的声音登时高了八度,道:“什么?!”而后看看内室方向,又忙渥住了自己的嘴,降低音量,疾声道:“你要娶如故?” 荣桓从容点头。 宓妃睁大着眼睛,表情有些懵,又问道:“你要娶如故,如故知道吗?” 荣桓道:“她已经收了我的聘礼,我们已经有了婚约。” 这一道天雷劈的结实,宓妃又靠回了椅背上,全然目瞪口呆了,半晌,才出声道:“这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她什么都没跟我说?” 荣桓闻言,皱了皱眉,而后道:“这样瞒着,看来她果真是有悔婚的打算。” 悔、悔婚? 宓妃伸手扶了扶自己的鬓角,吃惊过度,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前段时间如故还信誓旦旦,说荣桓强行要拉她结盟,不知有何居心。 这才多久功夫,怎么就—— 这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似是太过震惊于这接连而来的几个消息,宓妃借口要帮荣桓拿点心,便匆匆走了出去。 宓妃走了,厢房里一下便安静极了。 荣桓独自坐了一会儿,喝光了茶盅里剩下的茶。 外厅的窗子半掩着,八月的秋风送进窗里,窗边白瓷瓶里银桂的香气一下便被吹散开来。 荣桓站起身来,缓步走进内室,再一步步来到如故床榻边。 坐在她身边,看她苍白着脸色,睫毛紧闭着。 他想,见到她时,十次当中有八次她都受着伤。 宓妃说,有那么一件事,让她觉得那般遗憾,所以到现在她仍不肯放过自己。 他想知道,可以让她这样遗憾的事,可以让她惦念这么多年的事,究竟是什么? 而在那些牵绊着她的过去当中,是否—— 是否也曾有过他的存在? 如故的右手有一半露在被子外面,荣桓盯着她看了半晌,而后慢慢伸出手去,轻轻的覆上了她的手。 她的手本来半收成拳,此刻,不知是否因为感受到了来自外界的温暖温度,便稍稍放松了些。 而此时,荣桓也已发现,她的手中,攥着一张纸笺。 又看了看沉睡的如故,他伸手掀开被子到她手腕位置,她手上念名神叶的刻印也露了出来。 盯着那刻印看了一瞬,荣桓伸手,轻轻摩挲着那个印记。 半晌后,才稍稍使力,将如故手中那纸笺拿了出来。 那纸笺,褪色泛黄,书写着十几行古篆草书,字迹很是潦草。 荣桓凝神看去,并非是他识得的文章。 不过,每行十字,蝉联而下,顶真勾连,又规矩工整,倒真是首匠心独具的巧作。 只是,唯独最后一行,却只有八个字,少了两字。 来回看了两遍,荣桓似乎看出了些什么,又似乎没有。 他的声音轻极了,仿若自语一般,念道:“南风知我意,吹梦到——” 抬头看时,床上人儿仍旧睡着。 宓妃拿来糕点,荣桓遂又与宓妃喝了一会儿茶。 日上三竿,渐有客人上门,不时有侍女过来向宓妃请示什么。 荣桓见状,便说该走了。 宓妃留不住他,只好送着荣桓到了门口,仍然道:“如故应当没事的,晚些就该醒了。二哥不再多留一下等等吗?” 荣桓简短道:“不用了。我也还有些事等着处理。” 正说着,又有一个侍女过来,似乎是有一单香货出了些问题。 宓妃遂三两句话说给那侍女,有条不紊,游刃从容。那侍女忙答应着去办了。 荣桓看着她。 相隔了这样久远的时间,他记忆里,她仍然是那个娇气又敏感的小女孩。 会因为父亲的严厉而哭鼻子,会因为大哥重尧的不苟言笑而难过。总是不自信,总是担心着,是否因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父亲才总是分不出时间来陪她。 但如今,她长大了。长得这样好。独当一面,进退从容。 叮嘱完侍女,宓妃忙又转向荣桓,接着道:“那二哥,等如故醒了,我跟她说你来过了。” 荣桓没说话,但神情却像默认了,宓妃登时又笑起来。 不知是否有些尴尬,荣桓便轻咳了一声。 宓妃又道:“刚才跟你说的那两味香,等我调好了,再送去给你。” 荣桓点头,道:“那我走了。” 宓妃看着他,却没说话。 她的模样,似仍不愿道别。 稍顿了顿,荣桓道:“有什么,便说吧。” 宓妃看着他,只觉心绪百转千结,却连一个字都难以吐出。 是这么多年来不停在想着的问题,却永远得不出答案。 无法给他支持,也无法否定他的选择。 小女孩时的她,总是喜欢抱着他的胳膊,撒娇耍赖,哭诉委屈。 从有记忆开始,她便有着两个哥哥。 而比起不苟言笑的大哥重尧,霸道又捣蛋的二哥荣桓竟总是对她更有耐心的那个。 然而现在,她因心疼他们而委屈烦忧,却再不能对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倾诉。 甚至于,她已可以预见未来的种种不幸,却也无法阻止他们。 她半晌不说话,荣桓便又道:“宓妃?” 秋风携来满城桂花香,中秋佳节将至,游子远归,阖家团圆,整个洛阳城中尽是喜乐融融。 宓妃看着他,泪水涌上眼眶,她却笑了。 她道:“二哥,我很想你。” 一直一直,都很想念。 想念所有伤害还未曾发生的时候,想念一家人开心快乐的时候。 想念极了,却不知该怎么办。 秋风忽紧,灌进荣桓玄灰色的古袍中。 他立在那里,说不出话。 半晌,他慢慢转身,向着街角,一步步远去。 宓妃流泪注视着他,玄灰色的身影,最终消失在了风息倏然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