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桓离开后,如故仍旧睡着。 入夜后,她仍不醒,宓妃便渐渐有些焦急起来。 心里盘算着是否该再多给如故熏一味香,宓妃沿着回廊,转进了如故所在的揽云小筑。 将至中秋,夜幕清朗,圆月高悬。 如故一身素白的衣裳,手里握着平沙凤骨箫,就坐在房门前的台阶上。 顿了顿步子,宓妃慢慢走过去,坐在了她身旁。 院子中央是一棵高大的槐树,将至中秋,叶子一片两片开始转黄。 如故仰头望着,一语不发。 她不说话,宓妃竟也不知该说什么,便也沉默着。 清凉月色下,玉白色的凤骨箫被映出了些迷离的光晕。 半晌,如故声音轻渺渺,道:“那个戏院外面,你不愿意让我进去,所以你知道这出戏的,是吗?” 半晌,宓妃却似乎有些答非所问,她道:“《楚云深》,是一本记述江庭皇帝楚广晔生平的传记,作者不详。两年前在一座古墓里被发掘了出来,里面记载了许多鲜为人知的江庭皇室秘辛——那出戏,便是基于此书,改编而成。” 如故又道:“我只看到了一点点,你有全部看完过吗?” 宓妃顿了顿,道:“是。” “演的,可好?” 宓妃看着她的侧颜,说不出话来。 如故却道:“若让我说,演的,一点都不好。” 她的双手放在膝头,紧紧攥住了凤骨箫身。 她道:“都是假的。人是假的,情节是假的,故事是假的。根本就,不是那样的。” 半晌,宓妃道:“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如故噌地站起身来,声调里竟带了些烦躁的恼怒,她道:“为什么要这样?你分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总是要这样问我?” 宓妃面色不变,答道:“敏敏,什么都知道的人,是你。” 选择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也是你。 如故身形一晃,向后退了一步,身子触到了回廊上的廊柱,她遂紧紧贴住了冰凉的柱子。 宓妃站起身来,看她如此单薄苍白,眼底已然潮湿。 她道:“敏敏,从你五岁起始我便认得你,你曾是我的妹妹,后来是我的朋友。这几千年来,你经历的事情,好的坏的,我都知道,你的选择,是非曲直,我都了解——但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理解你自己呢?” 身后廊柱的冰凉浸透到了心底,如故忍不住有些发颤。 宓妃继续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活着?过去,是没有选择的选择,那么这四千年来,又是为了什么?”她的嗓音已然哽咽,上前了一步,道:“为什么始终要找到玄祁?你还爱他吗?你还恨他吗?你还欠了他什么吗?” “都没有了,敏敏。你不会忘记的,四千年前那个冬天,在紫荆关外的战场上,在你回护玄祁重伤了楚广晔之后,你跟玄祁之间已经两清了,连最后的留恋都不存在了。” 双唇轻轻颤抖着,如故苍白着脸色,说不出话。 宓妃便又上前了一步,道:“把那出戏看完,好吗?平心静气,看完它。” 冰凉的夜风吹来,风息中尽是桂花香。 槐树枝头枯黄的枝叶掉下来,有几片被风卷到了如故脚边。 她终于出了声,声线带着些异样的尖锐,仿佛紧张极了。 她道:“够了!” 宓妃却仍要说些什么,如故便三两步逃进了屋子里,反手咣当关上了房门,紧紧靠在门后。 宓妃眼眶里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她望着紧闭的房门,轻声道:“敏敏,你知道的,自己的心究竟丢在了哪里,也只有你自己才能把它找回来。时至今日,过去已不能更改,就让自己活得开心一些,好吗?”言毕,以锦帕掩了面,转身快步走了。 房门后,如故身子慢慢放低,最终靠着门板蹲了下来,将头深深埋进了双臂之中。 房间里,宓妃坐在桌边掉眼泪,后羿便拉了张椅子坐在她身边劝慰。 劝了半天,她的泪水还是不止,后羿着实不是个擅长哄人的,此刻着实有些无奈。 他道:“你看你,分明你跟敏丫头发了脾气,人家都没说你什么,现在你自己倒哭成小花猫了。” 宓妃伸手捶他一下,哽咽道:“我是担心她!你也不是看不见,她如今都变成什么模样了,大雷音寺的佛祖都没她那么入定的,半点鲜活气都没有了——她再这样下去,真的想不开了,该如何是好?” 后羿忙道:“你看你,话都说到哪里去了!她再不会这样的,你就是自己吓唬自己。” 宓妃拿起帕子拭泪半晌,而后终究止了眼泪。 后羿登时长长舒了一口气。 宓妃的声调仍带着些鼻音,道:“我早该想到的,玄祁迟早都会毁了她。可我那时候,竟还觉得是自己想得太严重了——早知如此,当时我就该使个法子,哪怕改了他的命数,也要让那个混账远远离开敏敏!” 后羿登时皱起了眉,他伸手握住她的手,道:“私改凡人命数乃是逆天的大忌讳,你又说胡话了!” 宓妃道:“玄祁那混账,从头至尾都在当棋子利用她,后来薄家失势,中枢开始揽权,他就也开始转移目标——”说着越发气极了,胸口都有些起伏,道:“若不是被玄祁那混账伤透了心,她如何能变成那样阴沉的性格?又如何能对楚广晔做出那样的事?又怎么会连两天开心快活的日子都过不上?” 后羿似是无奈,道:“你又来了。” 这么多年了,每次提起玄祁来,她这火就下不去。 后羿和缓着声调,道:“即便没有玄祁,以西洲的性格,在当年几乎被逼上绝路的情境中,她又会怎么办?她便不会利用楚广晔了么?她便不会揽权于朝堂了么?” 宓妃看看他,说不出话来。 后羿便又道:“你知道,她会的。她没有更好的选择。楚广晔也没有。” 看她神色里仍有不满之意,后羿攥紧了她的手,道:“宓妃,西洲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你不愿看她难过苦痛,但是除了给她安慰支持以外,我们能做的都太有限了。你要明白这一点。” 宓妃看着他,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 似是又斟酌了一瞬,后羿方道:“这几千年里,我有时思及往事,觉得四千年前发生的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玄祁也罢,楚广晔也好,都是她命中的劫,而所有的终点,都指向如故。” 宓妃看着后羿,嗓子忽然有些哑了,她仍道:“什么意思?” 后羿道:“出生时的天象异常,卓绝的御魂天赋,扶摇双环的归顺——” 宓妃却忽然打断了他,道:“那些都是因为敏敏有着如故三魂七魄中的三魄,所以才会承继了部分她的术法特征!但是她的天地人三魂皆是自己的,跟如故没有半分关系!她是薄西洲,从来都不是如故!” 后羿道:“是,她跟如故从来都不一样。但是她会成为如故,却绝不是误打误撞的巧合。且不说为何如故的三魄在她身死之后竟没有消散,而是投入了人界轮回;而在那么多次的轮回里,为什么是薄西洲,最终承继了如故的位置?” 他的神色语气都让宓妃觉得莫名不安,她推开他的手,道:“你到底要说什么啊?” 见她如此,后羿顿了顿,而后便伸手揽住她,伸手摩挲着她的头发,转了话锋,安抚道:“我是在说,你不要关心则乱,动不动就生出些没由来的慌张来,乱了自己的方寸。” 宓妃靠着他,后羿身上熟悉的皂荚香气让她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屋中的木槿花散来丝丝缕缕浅淡至极的香气。 半晌,宓妃忽然道:“昨晚,我梦见敏敏了。” 后羿低头看她,宓妃直视前方,眸色却似有些迷离。 她道:“我梦见,那年紫荆关外一战,楚广晔被白环荼蘼误伤之后,药石百般无用,连我竟也救不回他来。你记得吗?那个雪夜,敏敏来找我,说她决定了——取回琈玉寒洞中如故的元神,用银羽朱雀的神力,化解白环荼蘼的创伤。” 后羿看着她,没有说话。 宓妃道:“我竭力阻止她。我也跟她说,私改凡人命数乃是逆天的大祸事,何况,楚广晔还并非一般凡人。她却分毫听不进去。我发了狠,想着就算把她撂倒了也绝不能让她背上这样的祸患。” “最后,她被我的法术困住,摔在了雪地里。她忽然看着我,她说——” 那年冬天,紫荆关的雪积得那般厚,那般冷。 那个驿馆的后院里,薄西洲一身沾血的红衣,跌倒在一棵枝干光秃的合欢树下。 她抬起头来,眼睛因不眠而充血泛红,但眼眶却很干燥,没有一滴泪水。 她便那样空洞着眼神,仿佛看着两步开外的宓妃,却又仿佛没有。 她道:“祸患……祸患吗?可是,他若这样死了,我就能平安顺遂地活下去了吗?我想不明白,宓妃。” 她伸手紧紧揪住了自己胸口的衣襟,神色却仍恍惚,她道:“他早就是我的命了啊。” 房间里,一片烛光昏黄。 宓妃再说不出话来,后羿却也不再追问,只是伸手摩挲着她的鬓发。 两人的剪影偎依着,直至良久。 再不愿在洛阳待下去,又过了一日,如故便说要走了。 那夜争执之后,两人之间的话便有些少。 顿了顿,宓妃方道:“要回南荒了?” 袖子里的青龙盘月印章有些沉甸甸地下坠,似是犹豫了一瞬,但如故终究还是道:“不是。去永夜城,”而后又道:“跟荣桓有点误会,要去讲清楚。” 宓妃看看她,道:“前天你昏睡着的时候,荣桓来过了。” 如故一愣,道:“什么?” 宓妃坐了下来,口气清淡极了,道:“我已经有太久太久没有见过他了,这次能见上一面,倒是托了你的福。” 如故道:“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宓妃眼波一转,盯着她,似笑非笑道:“说了什么?他要不说,你还准备瞒着我?” 如故闻言,右手不觉一抖,她便将带着念名神叶刻印的右手手背贴在了自己身侧。 见她神色里竟有些紧张,宓妃更是有些没好气,道:“现在你倒是知道心虚了?” 宓妃神色里,虽有些赌气,却都还泰然。 虽不知荣桓到底跟宓妃说了什么,但想必没有说太多。 如故悄悄松了一口气,忙道:“不是瞒着你。是因为真的是误会,我都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说着便将那日磐园里荣桓下聘求亲一事大略讲了一遍。 看着如故带着歉意,慌忙解释模样,宓妃这两天来本有些赌气的心便也软了。 半晌,宓妃道:“那便好。我还以为——”说着看看如故,又住了口,道:“罢了,没什么。” 宓妃的神色,似是放松了些,却又像是更担忧了。 如故坐在她身旁,侧头去看门外的庭院,道:“以为什么?以为我跟荣桓的接触,其实另有谋划?” 宓妃没有说话,却也是默认。 如故竟点了点头,道:“确实。天庭和永夜城。真要选边站的话,天庭竟还是更好的候选对象——至少我能知道,天庭到底会出什么牌,出得起什么牌。而且,重尧他,也一定会护在天庭之前。” 而永夜城,则是完全的无法预测。 宓妃静默片刻,自己却笑了。 伸手为她添上了茶,她摇摇头,道:“竟是我想差了。敏敏,你不要介意。” 仿佛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如故遂也一笑,道:“怎么不说出来?说,这都不像是薄西洲会做的事。” 她既说出来,宓妃便又笑了,她道:“这是你说的,不是我。” 如故轻轻捏住了手边小巧的玉石茶盅,道:“是。是薄西洲的话,应该把利害分得再清楚些,然后使上所有的力气手段去强大笼络自己的力量,就像之前一样,”顿了顿,又道:“但我如今,只觉的惫懒。明知有些事是板上钉钉的隐患,但未到不得已之时,我竟也懒得去费心思了。” 宓妃看着她,道:“是。没了要回护的人,积攒那样强大的力量,又为了什么?” 如故看看她,眸中的神色,竟是看不清的茫茫。 她道:“宓妃,这么多年来,你觉得我都过的不开心吗?” 宓妃看着她,没有说话。 午后和煦的风从门里吹进来,带来阵阵丹桂花香。 如故道:“可是,我没有,宓妃。这四千年来,抛弃薄西洲的名字,作为如故而存在,有时觉得难过得无法承受,但有时,却也因为这个身份而感到无比快乐。我想,不管怎么样,我不曾因为苦痛而让自己虚度过活着的每一天。我真的,没有。” 如故的眉眼稍稍弯了些,又道:“可是,你说的对。也许我从来都不是想要找到玄祁。所以我,不会再找了。” 如故的眸色,带着倦意,却坦诚直白。 她跟她之间,似乎从来说不出口这样的话 不用担心我,宓妃。 我都很好。不论什么样的境况里,都能让自己活得很好。 宓妃心头一时百感交集,眼眶不觉又红了。 是她忘记了。 这些年来,旁观着挚友的伤痛,她担忧着、心疼着,害怕这个人永远无法好起来了。 但直到此刻她才悟得,这般顾影自怜的伤痛,只是由她的想象中强加给这个人的。 而不管是作为薄西洲还是如故,她于伤痛中成长,却从未曾向伤痛认输过,哪怕一次。 一滴眼泪滚下眼角,宓妃走上前去,紧紧抱住了一身白衣的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