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故身形方在永夜城外显现,城门口的士兵便都如临大敌。 想起不久前中了如故御魂术的情形,有两个人更是抖了一抖。 看着如故步伐从容地一步步走过来,一个士兵便向另一个道:“她、她、她过来了!” 另一个道:“我没瞎!看见了!” “那、那怎么办?” 又一个道:“废什么话,拦住她啊!” 原来那个便又急道:“倒是说说怎么拦啊?!” 正没开交,如故已经到了面前。 她看看城门口几人奇异又纠结,青一块白一块的面色,道:“荣桓在吗?我要找他。” 一个士兵便壮着胆子,道:“我、我们尊上岂是你说见就见的!” 另一个登时扯了扯他,耳语道:“你客气点——忘了尊上之前传训下来,说谁都不能冒犯这位!” 这个便道:“那,是要放她进去?” “这不行!怎么能随随便便来个人咱们就放进去?” “那到底要怎样?!” 他们嘀咕的很起劲,如故却有些不耐烦了,她道:“你们到底通报还是不通报?” 几个士兵纷纷一拍脑门—— 对啊,通报不就好了么! 通报过后,很快,永夜城巽风长老延维便出现在了城门口。 他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将如故带了进去。 进了东苍筑侧门,如故顿住了步子,道:“我才知道,你们永夜城是这么好进来的。” 延维话语也分毫不客气,道:“我永夜城的城印都在女君手里,还有什么好进来不好进来的吗?” 如故闻言,竟是抱臂一笑,道:“说的也是不错。” 延维道:“女君今日莅临,不知有何指教?” 如故从袖中摸出三包封好的香片和一封信来,伸手递给延维,道:“第一件事,这是宓妃托我带来的,调给荣桓的香,用法都在写在里面了。” 延维伸手接过,如故便又道:“第二件事,我得亲自跟荣桓说。” 延维似是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沉着嗓子,道:“跟我来吧。” 东苍筑的院落甚大,走了许久方才到了荣桓的寝居。 而平日里总是颐指气使嚣张至极的魔尊荣桓,此时正躺在床榻上,青白着脸色,一动不动。 屋子里,三四个医官守在那里,个个神色疲惫,想必守在这里时间不短了。 延维将手中的香片递给了一旁的房七星官,而如故立在那里看着荣桓,一时有些愣。 房七星官接过了延维递来的香片,眼神却一直在如故身上打量。 延维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道:“如女君所见,尊上此刻不便。女君的第二件事,今日必然办不成了。” 如故转过头来,眯着眼睛打量他,心底某处莫名起了疑惑。 复又看了看床上的荣桓,如故终究没忍住,道:“他怎么了?” 似是静默了一瞬,延维方道:“前两日尊上出了趟门,回来便犯了痛症。发作的太过厉害,最后失了神志。精疲力竭倒下之后,现在都没有醒来。” 如故挑挑眉,道:“痛症?”而后又道:“宓妃这香,不会就是……” 延维看看一旁仔细查检香料的房七星官,没说话。 如故的神情,似有些欲言又止,然而,她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这边,房七星官已经吩咐手下的药官将屋中原有的香炉搬出去,换一个新的进来。 烛光下,床榻上荣桓青白病恹的脸让如故觉得莫名不安。 她抿紧了唇角,一语不发,转身便走了。 见她忽然走了,延维陡然似也有两分着急,他向着房七星官,道:“星官?” 白胡子的房七星官侍弄着手里的香料,没有抬头。 延维向前一步,又道:“星官!” 顿了顿,房七星官方才停了手里的活儿。 他看看延维,开口道:“南荒女君狠辣冷情,风名早已在外。这是一场赌局,延小子,你可要想好了。” 走出了荣桓的寝居,如故沿着回廊快步走着,想顺着原路出去。 走到一个转角,向左,是一个爬满藤蔓的月洞门掩映下的宽敞庭院;向右,便是来时的曜石小路。 身后忽然传来两声叫喊,道:“女君请留步!” 如故顿住步子,腰间的平沙凤骨箫同白玉环佩相撞,发出清泠声响。 转过身时,延维已经到了她的面前。 如故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延维深吸了一口气,道:“女君方才也看到了,尊上的情形,并不好。” 如故半侧过了身子,语气淡淡,不知是安慰还是否定,道:“他虽昏迷着,但气息却还是稳的,不用多久就会醒过来的。” 延维道:“这次过得去,下次,却要如何?” 漆黑的天幕上,月光清亮极了,一枚星子也看不见。 如故转头去看他,忽觉得延维的神情,竟有些破釜沉舟的决绝。 只听延维继续道:“四象尊者,守护天之一极,神力卓著。领此役者,须时时铭记使命。千年一小劫,万年一大劫,不可有片刻怠懈——今年,又是尊上万年的整年了。” 夜风徐徐而来,携来某种清凉冷冽的花香。 如故看着延维,道:“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延维?” 延维道:“痛症只是表象,尊上这些年来,是被魇住了。越陷越深,到了今天这样地步。” 如故仍是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延维道:“请女君相助尊上,平安度过此次的住空劫数。” 如故看着他,先是一愣,而后竟扑哧笑出声来。 她道:“你再说一遍,要让我干什么?” 延维神色太过严肃,如故便也敛了笑意。 她一手别在了身后,道:“你知道我是谁么,延维?” 延维道:“南荒女君,如故。” “我南荒与天庭是什么关系?” “世代盟友。” “荣桓如今打算做什么?” “夺伏羲之心,推翻天庭。” 如故似笑非笑,道:“既知如此,便也没什么可多说的了。”言毕,转身要走。 身后延维又道了声:“女君!”而后,撩起前裾便单膝跪下了。 如故见状,又是一愣。 延维道:“我永夜城真心相请女君,绝无半字虚言。请女君,应允。” 延维其人,聪明冷静又狡诈,作为魔尊荣桓的左膀右臂之一,在永夜城中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而他今日的所言所为,却只让如故觉得啼笑皆非般的不正常。 如故点点头,向旁走了两步,坐在了回廊的栏杆上。 她看着延维,半晌,道:“我虽不知道你们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但是延维,我无意搅和进永夜城和天庭之间,所以不用在我身上打算盘了,没有用的。” 延维眸色里似乎陡然多了些带着不忿的失望,他道:“女君当真如此作想?”他站起身来,道:“那女君又是为何收了尊上的聘礼?” 又是这个问题。 如故真真叹了口气,将袖子里的青龙盘月印章拿出来,递过去,道:“我本就是来归还这个的,既然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用再见荣桓了。请收回去吧。这件事也就此了结了。” 延维一动未动,如故便把印章放在了一旁的栏杆上,站起身来便要走。 延维见她如此,心底却一下更笃定了。 他道:“即便还了城印,尊上的情意,女君又准备如何来还?” 如故挑挑眉,延维便上前一步来,道:“那日磐园里,尊上为回护女君,当众以永夜城城印下聘,不惜置永夜城于险地之中。这份情意,女君准备如何还?” 他不提此事还好,一提起来如故却也没有什么好心情。 只听她似笑非笑道:“险地?巽风长老却也说得出口——那日之后,被推至风口浪尖上,受着口诛笔伐的,可不是你们永夜城。” 延维道:“不错,天庭对南荒的猜忌一时间闹的八荒皆知,南荒也确实被推至了风口浪尖上——但是女君,除了几句流言蜚语的侵扰之外,可还有什么可以为难到女君的吗?” 如故闻言,挑挑眉,没有说话。 “女君当年平定南荒,九位天庭大将皆葬身离隐咒之下,天庭因此与南荒暗地里龃龉不断,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之事。天庭这些年来,一直紧盯着南荒和女君,是以尊上方才提出与女君结盟,女君尚未应允之时,消息便已传到了天庭里,变成了一个坐实的罪名——天庭早已不信任南荒,不需要证据,他们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可以下手捣鬼的理由罢了。最好的便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卸去女君所有的力量,再扶植新的南荒君主即位,一劳永逸,掌控南荒。” “而尊上那日在磐园一闹之后,又怎样了呢?天庭与南荒的矛盾尽数暴露出来,天庭再也不能装出无辜伪善的模样了。北极宫知道了,参木宫也知道了,须弥宫和东荒也都知道了,之后若有任何可疑之事发生在南荒或女君身上,天庭都难逃嫌隙了——女君觉得,东皇那厮可还会轻举妄动么?” 如故的眉心渐渐蹙了起来,她抿着唇角,一语不发。 延维继续道:“而永夜城又如何了呢?且不说尊上用永夜城城印下聘,将阖城安危都交到了女君手上,只说尊上韬光养晦这么多年,为的便是出其不意先发制人。现在,对天庭的计划尚为完全,便将自己暴露在八荒的关注之下,为的只是回护女君。女君以为,这份情意,该如何回还?” 夜色深沉。 廊下的草丛里,某种发着微光的灌木在夜风中左右摇曳,婀娜的身姿,仿佛那日所见的长寿林中的落萤火。 半晌,如故竟然轻轻笑出了声,道:“原来只听说永夜城巽风长老心思缜密狡诈,最能动摇人心。便是颠倒是非黑白,也是轻而易举之事。今日这番,我才真的信了。” 延维的表情看不出情绪,他没有答话。 如故双臂交叉在胸前,道:“荣桓这次要度的是住空劫,正是心魔。心魔所起,皆是因为心底执念难以疏解。你要我帮他,可是希望我用御魂术,探知他的心究竟是被何事所困?” 延维道:“正是。” 如故唇边又带了两分笑意,道:“凭着御魂之术,我要篡改损伤他的三魂七魄,简直是轻而易举——这样,你竟相信我么,延维?” 延维的眸色平静,他道:“尊上信任女君。而尊上,是我的信仰。” 夜风渐紧,不远处的庭院里,传来阵阵簌簌之声。 几片赤烈胭红的花瓣,越过白冼石砌成的月洞门,打着旋,沾上如故的衣裳,再滚落到她脚边。 这香气太过熟悉,如故伸手摘下了肩头的一片红花,一时竟愣住了。 她转过头去,看着那红花飞来的方向。 下一秒,已经迈开步子,向着月洞门走去。 延维在后面叫她,她也没有理睬。 穿过月洞门,是一个宽敞空旷的庭院。 没有假山,没有亭阁,只有郁郁葱葱的植株,仿佛是这偌大永夜城建筑中的一块留白。 庭院北头,是荣桓居室的另一个出口,东侧,是东苍筑的正门。 夜风徐徐,将如故的黑发,连同头上的素纱发带都吹了起来。 而在庭院中央,是映在月光下的满树芳菲。 又赤烈,又冰冷。 延维跟在如故身后,听见她喃喃出声。 她道,曼殊海棠。 延维同房七星官都等在荣桓居室外的回廊上,如故打开门走出来时,两人都迎了上去。 延维道:“如何?” 如故的神色里,一半疲惫,一半费解。 延维同房七星官的心登时便提到了嗓子眼,延维又道:“女君?” 如故坐在一旁的栏杆上休息,一面问道:“延维,你前面说,他昏倒之前失去了神志——什么意思?” 延维正想着该如何解释时,房七星官已答道:“是痛症引起的并发症。只有在痛症厉害时才出现,人是清醒的,但所看所见皆是处于虚幻的梦魇之中,旁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唤醒,直到筋疲力竭,倒下为止。” 如故道:“梦魇么?所以他的梦里都有什么?” 延维道:“有一个女子。” “是什么人?” 延维道:“身份不详。尊上找了许久,并没能找到。” 白胡子的房七星官又道:“丫头,你这么问,到底是怎么了?” 如故斟酌一瞬,仿佛下了定论,道:“这住空劫,他无论如何是过不去的。” 延维与房七星官皆是一惊。 延维出声道:“什么?” 如故道:“你们竟都不知道么?他的三魂,都已被扯裂开来。而且,他的天魂,消失不见了。” 房七星官一口气喘不上来,颤巍着身子踉跄了一步。 延维却似不解,一面扶住了房七星官,一面急道:“什么意思?三魂本是一体,怎么可能扯裂消失?” 如故费解地摇头,道:“这样的事,必然是出自某样大的变故,你们竟都不知缘由么?——他的痛症也好,梦魇也罢,想来皆是因此而起。” 顿了顿,如故又解释道:“是,三魂本该是一体,出现缝隙之处,便是弱点和心底阴暗面藏匿之处,而心魔也正是顺着这细小的缝隙,侵入人心。世人灵魂皆有缝隙,为了与心魔搏斗,人的意志是以存在。最初都只是无甚要紧的心魇,但若一步步对抗失败,心魇终会长成心魔。那时,三魂将被掌控、扯裂,再浸入苦海当中,直至苦痛将灵魂尽数腐蚀殆尽,再无一丝体察快活喜悦的能力。” 如故的话,一句句戳在延维的心头。 向来自持的延维,一时竟也慌了,他陡然叫道:“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带着发颤的尾音,融入漆黑的夜色里。 如故的神色,在头顶悬空着的灯火的映衬下,迷离的仿若来自另一个时空。 她道:“不是被魇住——他的灵魂,早已被心魔掌控,置身苦海当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