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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十六、逐光

浩淼东海万里,连接人界与八荒的一极。  而孤岛逐光,便位于这浩淼东海之上。  前无陆地,后无人烟。  有四周巨浪作为天然屏障,虽在人界,却早已被三千红尘喧嚣远远抛诸。  而在这孤岛之上,曾经的上古神族后裔,魃族后人,便居于此。  此一逐光之岛,历来在人界的海志中也有记载,但大多都与“不详”、“邪异”之类字眼相关,只因此岛周围终年弥漫着异样黑雾,传说中,人触之便会狂病发作,七窍流血而死。  即便如此,世世代代,也仍不少艺高胆大的人前来一探究竟,不过最终,大多有去无回。  沈昀负手立在逐光山顶赤望崖旁,隔着终年不散的怨邪之雾,眺望没有边际的大海。  曾经,当他还是袁盛昀的时候,那个自幼一起长大的朋友曾问他,这人世间究竟何为正义?  他犹记得那个少年立在演武场中,一身灰蓝色的短打戎衣,手中的长矛撑在地上,轻喘着气,汗水淋漓。  他道:“盛昀,我这样的人,我所做的所有肮脏不堪的事,都是正义吗?”  当时的袁盛昀,徒然张了张口,却答不出一句话。  如今,四千年过去,以魃族后人的身份再次面对这个问题时,沈昀却发现,他所能给予的答案,仍然只有沉默。  一个一身戎甲装扮的瘦削青年匆匆而来,乃是日常跟随着沈昀的执事,燕柏。  只见他上前来,道:“长老,没羽斋刚才派人过来了。”  沈昀竟然一愣,上前一步,道:“没羽斋?”而后又道:“谁过来的?说了什么?”  燕柏神色肃然,道:“青岩执事亲自来的,说右室长老要见您。”    沈昀来到的时候,没羽斋的门少见地敞开着。  而他立在门前,竟有些许忐忑。  住在这没羽斋中的,乃是魃族右室长老,当今魃族族长荀矢的胞兄,荀碣——也是沈昀的长兄。  约莫六千年前,魃族发生内乱,族长荀矢同右室长老荀碣决裂,之后,荀碣便被软禁在了这没羽斋当中。  然而,几年前,荀矢身体每况愈下,便渐渐放松了对没羽斋的管理,甚至有传言说,荀碣的软禁其实早已解除了,只是他坚持不肯从没羽斋中出来罢了。  正立在那里时,荀碣的执事青岩已然走了出来,到沈昀面前停下,抬手行了礼,道:“左室长老。”  沈昀竟也抬手还了礼,道:“青岩执事,”而后又道:“大哥终于肯见我了吗?”  青岩看看他,竟也无别的话,只伸手道了句:“请。”    进了没羽斋的正堂,正对门的一张矮桌旁,魃族右室长老荀碣,一身灰褐色长袍,坐在那里。  青岩抬手揖礼,而后带上门走了出去。  堂中只剩荀碣、沈昀二人,一瞬间安静异常。  而后,沈昀撩起墨青色的袍角,双膝向前,跪在了地上。  他的嗓音有些喑哑,道:“大哥。”  荀碣的双鬓已尽斑白了,他看着沈昀,半晌方道:“既然离开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沈昀道:“大哥——”荀碣却打断了他,道:“你说,荀矢,快不行了?”  沈昀道:“二哥已在弥留,清醒时仍旧时时念起大哥来。恳请大哥,出去见上二哥一面吧!”  荀碣闭了闭眼,道:“见他?我为何要见他?六千年前,赤望崖上,我与他割袍断义,再无半分干系——如今,又为何要见?”  沈昀道:“大哥,兄弟血缘,岂是说断便断得了的?这么多年大哥都不肯走出没羽斋一步,难道不也是因为跟二哥赌着这口气么?怎能说没有干系?”  荀碣看着他,却道:“为何不回答——为何要回来?”而后又道:“这岛上每个人,做梦都想要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不需要恢复什么神族身份,也不需要重回四海八荒,做个凡人,做个灵妖,做个鬼魂也好,只要能逃离这世代不绝的诅咒,就可以了。而你,身体里的诅咒被下了延缓封印,生于凡世,长于凡世,本就与凡人无异,纵然有一天诅咒总会冲破封印,然而既然得了这样的惠赐,又为何不好好珍惜?”  沈昀的双手在大腿上握成了拳,他道:“大哥所说,或许曾是 ‘惠赐’,但是从得知 ‘惠赐’背后的的种种开始,这一切都再不一样了,”顿了顿,他又道:“是我浪费了,无数族人拿命换来的一线生机的可能。”  荀碣看着他,半晌,道:“既然回来了,你便该知道要做出选择——你的选择,可是跟荀矢一样?”  沈昀道:“大哥!”  荀碣却又闭了眼,道:“若是如此,便走吧,再不要来见我了。”  沈昀的脊背挺的很直,嗓音中却带了哽咽。  他道:“大哥说选择,可是我之所以存在,便是为了寻找伏羲之心;而二哥,他背弃祖训固然是大过,可是大哥,坐视族人一个接一个惨死,便是对的吗?”  荀碣睁开眼看他,道:“你觉得,我会与荀矢割袍断义,便只是因为祖训么?”他站起身来,接着道:“而我几千年如一日地呆在这没羽斋里,又真的是因为被圈禁了么?”  沈昀没有说话,荀碣便又道:“当年我们阖族上下,为了止住肆虐八荒和人界的洪水不惜耗尽了神力,伏羲那个卑鄙小人,却因为一己私心弃我们于人界不顾;现在,我们也要为了一己私利将这天上地下搅翻过来,我们又究竟跟伏羲、跟天庭,有什么区别?荀矢以为,他可以做那个献身者,将所有罪孽都揽到自己头上,然而历史洪流滚滚,决不会有半分错判——这份罪孽,终究还是会应在魃族阖族身上。”  顿了顿,他接着道:“你说,荀矢想见我。事到如今,他想要说什么,我都知道。只是终究,他不会原谅我,我也不会原谅他。而我能做的,也就是将自己关在这一方宅院中,让他去犯错,也让我自己去犯错。”  一滴泪水从荀碣的眼角淌了下来,沈昀看着他,觉得他的容颜已是这般苍老。  荀碣复又坐回了矮桌旁,偏开了视线,道:“我已再无可说的了。你,走吧。”  沈昀双手紧紧攥着,却仍是端正向座上的人叩了个头,而后缓缓站起身来,脚步有些颓丧,一步步向外走。  打开屋门,天光洒进屋子里来,身后却忽然又传来了荀碣的声音。  他道:“荀海,东海之海。是你的名字。”  沈昀似有些愣神,慢慢回过身去,听见荀碣继续道:“母亲曾跟我说过,之后有了老二,叫荀矢,老三便叫荀海,”他看着沈昀,道:“母亲到死都后悔着,不该将你这样丢在人界,多少日夜以泪洗面——老三,你根本不知道,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言毕,缓缓起身,穿过屏风便进到内室去了,只留沈昀一人,攥着门框,久久伫立在原地。    永夜城。  东昊筑里,如故坐在一张若木雕花扶手椅子里,看着屋子里两三个永夜城的兵士在那里忙来忙去,一件接一件地给她展示采买来的衣裳。  只是,那些样式纷繁的女子衣裙,不一会儿就把那几个士兵搅的有点晕了,两个人拿着一件襦裙,却不知怎么把带子系到合适的地方,好让裙子成型。  如故坐在那张扶手椅里,支手撑着头,两只腿都屈起收了上来,看着眼前这场景,莫名觉得好笑。  那两个士兵摆弄了半天那件裙子,还是没头绪,一旁立着的一个位阶高些的士官便有些急了,斥道:“蠢货!还不动作快些,没看姑娘还等着看呢吗!”  如故却是好整以暇,道:“何必为难他们?去找两个侍女过来吧。”  那士官便道:“回姑娘,城里没有侍女。”  如故讶异地“啊?”了一声,质疑道:“我前阵子住在这里的时候,城里多的是穿着红衣服的侍女,怎么就没有侍女了?”  那士官便道:“回姑娘,上次姑娘走后不久,尊上遣散了外苑,连同城里的侍女一并都遣走了。”  “遣散了外苑?”如故将身子坐直了些,疑惑道:“为什么?”  几个兵士相视看了看,却没人答得上来。  如故登时又起了些八卦的心思,便又问道:“说起来,之前你们城里的那些侍女也都有些怪怪的,都穿着一样的衣服就罢了,一个个也都呆怔着不说话——是有什么缘故吗?”  几个兵士闻言,又是互相对看了一眼,而后都垂了头,没人敢答话。  正在这时,巽风长老延维走了进来,几个兵士忙忙都行礼。  延维看看两个兵士手中的衣裳,而后向如故道:“女君选的如何,可看到称心的?”  如故面上没表情,道:“说了送来就行了,还非得折腾人来一件件给我看,你们这永夜城的规矩也是够大的。”  延维笑道:“女君误会了。尊上是怕衣服不称女君的心意,让人来一件件拿来看了,女君便是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立刻就拿去改了,不用耽搁。”  如故看看他,没再说话。  延维便对着那几个兵士道:“下去吧。”  几人便收了衣服,下去了。  延维便道:“如今尊上已经醒了,女君之后打算怎么治疗?”  如故道:“他不肯配合找到丢失的天魂,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似觉如故在责备荣桓,延维便上前来一步,缓声道:“若说尊上此生有任何执念,便是要向天庭复仇。这些年来兢兢业业经营魔界,也都是为了这个。如今他既知自己面连这样大劫,为免万一,便不想浪费任何时间在旁的事务上。还望女君可以体谅。”  如故闻言,不知为何,蹭地一下便站了起来,神色一下似有些烦躁。  延维沉吟片刻,而后道:“女君,恕我冒犯,但我确有一问,想要请教女君。”  如故面无表情,道:“什么?”  延维便道:“那日在东苍筑里,女君一眼便认出了那棵世间少有的海棠树,可是因为跟那树有什么牵连?”  如故心烦意乱,闻言便道:“你既如此问我,那么荣桓又跟那棵树有什么牵连?”  话说出口,登时便有些悔了。  如故烦躁地甩了一下袖子,道:“不用说了,我不想知道。”而后抬脚便往门外走。  延维忙道:“女君,女君留步!”  如故脚步顿住了,侧头来看他。  延维便上前一步来,道:“尊上又是连着几日不曾安眠了,不知女君可有什么法子?”  长长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如故道:“宓妃给的香,他可熏着?”  “是,每日熏着。”  “我给他加的那两味药也都在里面了?”  “是,都是按女君吩咐来的。”  如故一手背在了身后,神色里登时似又多了两分烦躁。  她道了句:“知道了。”而后抬脚就走了,留下来不及说话的延维,不明究竟立在原地。    东苍筑。  来到荣桓的居室门前,如故顿住了脚步。  立了一下,转过身来走下了台阶,似乎要离开。  然而,却又在台阶下停住了。  三天了,她一直躲着他。  而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心里一时清楚,一时却糊涂。  更多的,是止不住的烦躁。  心静如止水。  她总是可以做到。  何为利,何为弊。人情世故,往来牵涉,都在她心里,一步步行止分明。  这样的时光不知已过了多久,所以当这潭水翻起波澜时,她才想起来,原来生命还有其他的状态。  而她莫名的,讨厌这样的感觉。  仿佛心事被外力搅动着,仅靠自己的意志竟无法让它平息。  也许,就应该直接离开这里。  她本没什么可在意的,不是吗?  但是。  夜风牵起如故的长发,摩挲着她的脸颊。  她便在风中转身去看荣桓半掩着的房门。  而后,终究慢慢拾步上去,推开了门。    房间里,很安静。  一路来到荣桓卧房内室,他正躺在榻上,紧闭着双眸,一动不动。  睡着了么?  如故立在他榻前,打量着他。  不知是否因为听了延维的话,此刻他的脸色在她眼里,伴着深重的眼袋,真是非同一般的难看。  立在那里不知多久,直到床头的灯花爆了两下,如故方才回过神来。  这时她便忽然意识到,这屋子里真的太过安静了,安静的仿佛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不知为何,心头倏然一紧。  她盯住了荣桓,却似乎看不出他胸膛起伏的痕迹。  这一惊非同小可,如故俯下身子伸出手去,想要去探榻上那人的鼻息。  上一秒,指甲触到了温热的鼻息,下一秒,手腕竟已被人紧紧攥住了。  如故又是一惊,忙向后退,攥着的人却不肯松手,她便在反作用力下向前倾去。  榻上那人仿佛早料到如此,一手攥着她的手腕,一手顺势揽了她的腰,一个翻身便把她压在了床榻上。  躺在那里愣神一瞬,如故方才意识到被他唬弄了,登时怒从中来,道:“你敢骗我!”  荣桓低头看她,神色疲惫却无辜,道:“怎么会?”  如故便挣扎着推他,怒道:“混蛋,放手!”  她使足了力气挣扎,荣桓似乎也有些招架不住,被如故狠狠一推,他便哎哟了一声,眼睛虚了虚,身形一晃,躺倒在了她身侧。  见他如此,如故一下又有点慌,道:“怎么回事?”  荣桓便道:“头疼。”  头疼?  如故忙支起身子坐起来,这时才发现手腕仍被荣桓攥着。  而且,手上的力量,气力十足。  如故审视地看着他,道:“又想唬我,是吗?”而后看看自己的手腕,道:“放手。”  荣桓自然不肯听话的,如故气恼,伸手作掌便向他肩头劈过去。  荣桓却半分也不躲闪,只躺在那儿看着她。  如故的掌风,停在了距他只有一寸的地方,见他如此,登时又怒道:“荣桓,你真以为我不敢把你怎样吗?!”  荣桓只看着她,道:“你自然敢。”  他只有轻巧自然的四个字,而向来从容不迫的南荒女君,此刻竟觉得自己有些手足无措之感。  想走,挣不开被钳着的手腕;想用强力让他松开,手上这一掌却下不去手。  她只剩满腔怒火,不知如何发泄。  荣桓道:“你在躲我?”  如故登时反驳道:“我没有!”  荣桓道:“我已有三天没看见你了。”  她向一旁挪了挪,道:“看我干吗?!”  荣桓不知在想什么,也不说话,就盯着她直看。  如故便再撑不住,另一只手伸过去,捂上了他的眼睛,一面道:“我警告你最后一次,荣桓,不许看我!再看我就在你眼睛上下毒,你这辈子都别想看见明天的太阳了!”  话说出口,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眸色一瞬有些恍惚,整个人便愣在了那里。  她的手,温凉柔软,衣袖中笼着细白的茶花香。  荣桓闭着眼躺在那里,忽觉许久不曾有过的舒适睡意,一点点舒展开来。  半晌过去,他却没有动静。  如故抬起手时,看他闭着眼睛,呼吸愈发安宁绵长。  如故便蹙了眉,道:“你别再装了,”而后推推他,道:“喂!”  屋中一片宁谧,烛火昏黄温暖。  荣桓的嗓音,带着因睡意而生的呢喃鼻息,道:“没有装。”  “睡不着觉所以头疼,是真的。想要见你,也是真的。”  而后变平躺为侧躺,双手将如故的手握在掌心,道:“只睡一会儿,醒来再陪你说话。”而后意识沉沉,滑入了梦乡。  看他如此疲惫,如故登时起了恻隐之心,靠坐在床榻边,更加没了主意。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她的手动了动,便触到了一样温润如脂般的东西,覆在她手下面,仿佛是一个扳指。  一面内心斗争着要不要直接把手拽出来离开,一面就在床边坐住了。  直到几声清鸣,盘旋在永夜城上空,一下下敲打着如故的灵台,唤她从久坐的浅眠中清醒过来。  这声音——  嚯地睁大了眼睛,再来不及多想,如故蹭地从荣桓手中拽出了自己的手,快步向外走去。  来到东苍筑庭院里,仿若天边第一缕朝阳映亮了永夜的夜空,金色的朝歌鸟清鸣声声,从天而降。  如故闻音,心却一沉。  南荒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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