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长的梦境,终究结束了。 荣桓睁开眼时,屋中并没人在。 四下安静极了,仿佛连灯火跳跃的声响都能听见。 他缓缓坐起身来,不知已躺了有多久,竟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不过,他仍旧下了床,一面扶着手边触得到的物什,一面向外室走去。 通向庭院的门,开着。 徐徐清凉夜风从门中吹进来,门边的地上,落满了彼岸棠赤红的花瓣。 荣桓赤着脚,踩着落花,来到门边。 门前的回廊上,一个纤瘦的白衣女子,背对着他,坐在满地落红当中,身旁还立了几个小酒坛。 荣桓扶着门框立在那里,久久望着她。 到底,是在哪里相似? 他又一次问自己。 然而,他又到底有什么样的证据呢? 几千年来,他所有的,也只不过是一个雪林中的背影。 可是,他又到底需要什么样的证据呢? 另一只手抚上了自己的心口,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地震动着。 是啊,不需要了。 已经不需要了。 荣桓的手在门框上收紧了些,门框受力,便吱呀转动了一下。 如故被声音惊动,回过头来看见了立在门边的荣桓。 她的手里拎着一坛酒,看着他竟笑了,道:“醒了?” 只有几步的距离,荣桓却仿佛积聚了数轮的勇气,才最终迈开脚步走了过去。 他坐在如故身旁,如故便道:“你若再不醒,我也要束手无策了。” 看了看她身边的酒坛,再看看她异常清亮的眼神,荣桓心道她已喝多了。 见他只是瞅着自己看,如故便又道:“怎么不说话?难道魂儿还没从梦里出来呢?”说着自己又笑了,道:“也是,你的魂早就不全了。” 说着,一手拎着酒坛,另一只手但在膝盖上,手指向前戳了戳荣桓的胸口,半嬉笑着,道:“你可知道?你的天魂不见了。” 荣桓一愣,身子竟也一下有些僵硬。 不知是因为如故的言语,还是因为她突然的靠近。 如故却仍自顾自念着,道:“你说说,你该是有多么粗心大意,我还从未见过连自己的魂魄都能弄丢的人。你也算是长了我的见识了。” 半晌,荣桓方才开了口,道:“什么,意思?” 他已有几天没说话,此时嗓音都是哑的。 如故一笑,伸手递过手里的酒坛,道:“润润嗓子?” 荣桓只是坐在那里,没有动作。 如故便道:“怎么,担心一口就倒了吗?”而后又笑了,道:“你这人,不喝酒,倒是囤了不少好酒。也还算是有酒品了。” 如故收回了手,回答了他方才的问题,道:“你的三魂么?就是我用归心咒去看的时候,天魂不见了,然后地魂和人魂也都碎了,”说着看他盯着自己,又撇清道:“这可跟我没关系,我可什么也没干。” 荣桓仍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如故便看了回去,道:“不说话,算是什么意思?你该不会是被吓傻了吧?” 喝了酒之后的如故,似乎,同往常很不一样。 若在平时,她大约不会用这样的俏皮轻快的语气同他说话。 荣桓看着她,眸色与神情里,仿佛什么也没有,却又仿佛,已将百般情绪交错相融。 他喑哑着嗓音,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如故没所谓地撇撇嘴,道:“我答应了延维,助你度过这次心魔之劫,”而后看看荣桓,伸出一根指头在他面前画圈圈,嘻笑道:“从现在开始,我可是你的大夫了,你可最好对我客气点,否则你等着瞧。” 偌大的庭院里,夜风拂落了彼岸棠枝头的繁华,直吹到廊上,落在两人身上。 荣桓忽然道:“你是要,救我吗?” 不知为何,如故竟是一愣。 就仿佛,他话中的某种无望和心伤,一下也戳进了她心底。 哪里有些熟稔,这样苍白又脆弱的神情。 如故一瞬间便有些糊涂,仿佛不知眼前这人究竟是谁。 她愣在那里,荣桓便慢慢伸手,将她来不及从他面前收回的手握在了掌心。 心觉自己莫不是真的喝多了,如故摇了摇头,似乎想让自己清醒,而后,轻轻挣开了被他握着的手,转开了眼。 荣桓竟也一改往日的霸道,顺从松开了手。 月下廊前,两人一时竟都有些沉默。 半晌,如故又捧起了脚边的酒坛,荣桓便道:“平时在磐园里,你也是这般喝酒的吗?” 顿了顿,如故摇摇头,道:“自然不行。我乃一荒帝君,整日让人看着我醉醺醺的,怎么成行?” 荣桓忽然道:“怎么知道的?我不能喝酒的事,”顿了顿,唇边似乎带了些讽刺的笑,又道:“重尧跟你说的?” 如故看看他,直了直身子,面朝着宽阔的庭院还有院中那株巨大的海棠树,道:“重尧么?他哪里是会说起这种事的人了。我是听我师兄说的。” 荣桓便伸过手来,拎过了如故手中的酒坛,仰头便要喝。 如故见状,却又一下抓住了那酒坛,道:“方才开玩笑的。你现在这种状况,还是不喝为妙。若再昏过去,我也没有力气再叫醒你了。” 荣桓却又夺回了那酒坛,仰头喝了两口,道:“不过两口酒而已,我尚不至于那么没用。” 不知是否真因为喝酒润了嗓子,他的嗓音已经流畅多了。 如故摸摸自己下巴,怀疑道:“真的?但我师兄说起来,你可是每每喝了两杯就已经要耍酒疯的酒量。” 荣桓将酒坛递还给她,道:“我故意的。” “哈?” 荣桓道:“我酒量确实不好。但之前那些两杯就醉的,大多都是故意要给他们添麻烦的罢了。” 如故有些讶异,看着他半晌,忍不住笑出声来,道:“你还真是很有天才啊!” 而后撑了头,忽然道:“不过,我之前倒是认识一个人,他的酒量,可是真的差——三杯就倒,一点不为过。” 风从月上来,彼岸棠的花瓣也在风中翻飞。 荣桓看着她的侧颜,忽然道:“然后呢?” 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如故便又扭头去看他。 荣桓甫从床上起来,没有束发,长长的头发便都散在肩后,偶有两绺被风吹到肩前,摩挲着他仍显苍白的面颊,竟让人觉得有几分妖娆之感。 如故心道:长了这样好的一张皮相,竟也难怪这永夜城的外苑里,各界美人从来都是往来不断,只为博他一时垂青。 如故看看他,便又转开了头,道:“你想问什么?” 想要,问什么? 荣桓注视着她的侧颜。 你曾经,认得我吗? 在那些你尚且记得而我却丢失了的记忆里,曾经,有过“我们”吗? 若是如此,为何,曾经的我们,竟会成为了现在这样的你我? 他不说话,如故便又道:“不想回答么?既然如此,我却也有问题想问你——”说着伸手指指院中那棵曼殊海棠,道:“延维说,那棵树是几千年前你种下的——所以,我能问吗?为什么要种下那棵树?” 荣桓看着她,道:“那棵树,对你很重要吗?” 本该是微醺着的如故,此刻的眸色里竟有些说不出的慎重。 她道:“半叶谷的海棠林里,我小时候不知道在那里混掉了多少无忧无虑的时间。那片海棠林出名极了,尤其那株曼殊海棠树,每年慕名而来的人不知有多少,只可惜,后来京郊起了大火,便再看不到那样的美景了,”她看着荣桓,道:“你也在那之前的时候到过江庭么?” 她知道。 她有着太多更加一针见血的问题可以替代这旨意不明的一句。 然而,让她想不明白的是,她希望得到的与能够承受的,又该是怎么样的答案? 只是,荣桓闻言,却转开了视线,只是道:“为什么,会答应帮我?不是巴不得要跟我撇清关系么?” 不知是否察觉了他的回避,如故的神色,似是失望,却又似不是。 仰头喝了一口酒,她便也避重就轻,笑道:“呐,我跟你这棵树有缘。这次,就当是看在它的面子上了,”顿了顿,又道:“想要重塑你的三魂,天魂必不可少。关于你天魂的下落,你可有线索?” 荣桓看着她,却道:“我已没有时间去关心这些了。” 如故蹙眉,道:“那是什么意思?” 荣桓道:“两月之内,我要攻下天庭,毁了伏羲之心,解除你身上的念冥偈。” 如故看着他,半晌方道:“你在说梦话。” 荣桓没说话。 如故便放下了酒坛,道:“天庭的力量确实已大不如前,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绝不是你匆促两月就能拿下的。” 荣桓却道:“我要做的事,不论如何也一定会做到。” 如故闻言,脸上一下便多了些恼色,她站起身来,走到回廊阶下,道:“怎么,所以现在,又变成是为了我了吗?还是说,连我也变成你们之间的筹码了吗?” 荣桓亦慢慢站起身来。 如故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不想卷进永夜城跟天庭之间,更不想卷进你跟重尧之间——你跟重尧,你们要打要杀要怎样都可以,你们的恩怨,自当你们去解决,但是凭什么一次又一次地要把我拉进你们的战局当中?”她向前一步,夜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道:“我不怕死,荣桓,我真的不怕,所以哪怕只有这一次,你就不能听听我说的话,然后放过我吗?!” 她攥着拳头,定定瞅着荣桓,仿佛这样就可以让他屈服。 听到了吗? 不要因为我而做任何决定。 因为你的任何决定,我都承受不起。 荣桓听着她发火,再开口时,嗓音竟又已哑了。 他道:“可是,我害怕。” 害怕到只是思及那个念头,都觉得窒息般恐慌。 夜风从两人之间徐徐而过,也带来了彼岸棠花朵的幽香。 荣桓赤着脚立在廊上,身上的黑袍在夜风里显得更加单薄。 好半晌,如故方才道:“你——”顿了顿,她终于问出口,道:“为什么?” 她三两步上了回廊的台阶,立在他面前,大声质问道:“从那天磐园里开始就是,什么下聘什么求亲,你到底想干什么?这都到底是为了什么?!” 荣桓的脸色仍显苍白,道:“同样的话,我也想要问你——如故,我究竟应该怎样做?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让你相信我的真心?” 风息中,彼岸棠的香气时烈时淡,如故的心咯噔一下,似乎也有些乱了节奏。 她的鬓发被风吹的有些乱了,荣桓慢慢抬手,想要为她整理。 如故却忽然向后一闪,两步跃下了台阶,转身便跑了。 西荒雪渊。参木宫。 昨日从天庭回来之后,泽盼就似有些心事重重,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连晚饭也没有出来吃。 午膳送上来时,泽盼的位置却还空着。 重尧坐在那里,半晌没有起箸。 堇理星官便道:“我再去毕月殿里看看。” 重尧稍稍摆手止住了他,而后向一旁的卯日星官道:“昨日你跟着她往天庭去的?” 他虽没说名字,堇理与卯日却都知他说的是谁。 卯日星官忙道:“是,尊上。” 重尧道:“没出什么事么?” 卯日星官便道:“回尊上,并没什么事。昨日泽盼姑娘照例是去了彤妃娘娘的玉明宫,五公子日奂也在,泽盼姑娘便带着日奂公子玩了一会儿。之后快到晚膳时间,就告辞回来了。” 重尧道:“往日不都会留在玉明宫用晚膳的么?彤妃没有相留?” 卯日星官道:“回尊上,彤妃有相留,但泽盼姑娘没答应,”而后顿了顿,似又想起了什么,又道:“不过……” 重尧道:“什么?” 卯日星官便道:“昨天不知为何,本来同日奂公子在玉明宫后面的园子里玩着,泽盼姑娘突然便说要走了,彤妃相留,她却也都拒绝了——我看着,神情也不似往常,一下仿佛有些心事重重一般。” 堇理问道:“当真没有出什么事么?” 卯日星官又歪着头想了想,道:“确实不曾记得有什么事。” 重尧便道:“没事了。你们都来吃饭吧。”说完自己却站起身来。 堇理道:“尊上?” 重尧便道:“你们先吃。不必管我。”言毕便走出了饭厅。 毕月殿。 向来行动利落的重尧,竟在殿门口有些踟躇。 半晌,他终于上去敲了敲门,却没人应声,他便似乎一下又有些没了主意。 又是半晌过去,他立在门前,开口道了句:“若是有什么不开心的,就讲出来。自己闷着,终究不是办法。” 依然没人应声。 又在门前立了一下,重尧转身要走,却忽然听见门边有一些细微的响动。 他转身去看,门依然紧闭着。 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盯着殿门看了半晌,而后似乎轻轻叹了一声,方才又转了身,慢慢走了。 殿门后,泽盼坐在门边的地上,背靠着殿门,双臂紧紧环抱着双膝,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团。 听见重尧的脚步声远去,她慢慢伸出一只手来。 门窗都紧闭着,屋子里的光线便有些昏暗。 而她慢慢将半握着拳的手伸展开来,看着昏弱的光线在指缝之间流淌,忽然间,她的手便微微发起抖来。 她真的,那么做了么? 她当真,将十步铃蛊下在了那个孩子身上吗? 他分明才那么小,连路都尚且走不稳,总是攥着她的手指,咿咿呀呀地笑着,那样信任她、亲爱她,看见她的时候,就会张开双臂扑进她怀里。 而她,当真将那断肠夺命的蛊毒下给了他了吗? 颤抖,由掌心开始,连动了她的全身。 泽盼复又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双膝,将头也埋进了膝盖里。 可是,她又该怎么做呢? 南荒的伏羲之心下落不明,她的唯一希望就是天庭。 这段时间来在四海八荒当中,她越发意识到永夜城说的没有错。 天庭是无论如何不会主动交出伏羲之心的,不论她的族人正在以怎样的惨状,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而天庭,是从来没有怜悯的。 她曾经想不通为什么,但现在,越是穿梭于那珠华金碧的九重天,越是看惯了那里神仙的骄逸怠惰,她便越懂了。 恨。 每一次,每一天,对于所谓八荒统率的天庭的恨意便一点点加深。 那些可以拯救她族人的宝贵神力,竟就这样被这些人肆意挥霍着,没有一丝珍惜。 而他们的所作所为,又有多少是对的起这八荒,对的起三千人界的黎民的呢? 不公平。 真的,好不公平。 第一次,她真正懂得了,为何父亲即便违背先祖遗训,与大伯割袍决裂,也要夺回伏羲之心的理由。 她慢慢抬起头来。 因哭泣而红肿的双目中尽是困顿的迷惘。 那个人,又究竟是怎样想的呢? 他总是在说,如果有想要说的话,就一定要告诉他。 那么,若她真将真相和盘托出时,他又会愿意听完她讲的话吗?他又会愿意去理解,千万年来所有加诸于她的族人身上的痛苦吗? 昏暗的居室中,间歇可以嗅到插瓶中散发出的幽幽梅花香。 就仿佛那人的神态颀影一般,庄重又沉静,仿若这雪渊当中万年不化的积雪。 又一滴泪水滴下了眼眶。 她信他。 从最开始在折云潭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她就信他。 一身白袍,从天而降,将她抱在了怀里,就仿佛,她就是他找寻了千万年的珍宝。 缓缓站起身来,她静静立在那里,最终伸手擦干了脸上的泪痕,打开门走了出去。 饭厅里,重尧回来时,只看到卯日星官一人在里面,他便道:“堇理呢?” 卯日星官便赶过来,道:“回尊上,方才尊上刚走,就有我们守在逐光岛那边的探子来汇报消息,堇理去见了。” 重尧一只手负在身后,稍稍皱了眉,道:“今日并非是该来汇报的日子。” 卯日星官看看他,并没说话,但心里想的却和重尧是一样的。 重尧仍是坐回了饭桌前,然而,胃口却早已没有了。 卯日星官便道:“尊上,下官有一事,放在心里越来越忧心。” 重尧没说话,只是看了看他。 卯日星官便上前了一步来,道:“明知了泽盼跟魃族还有永夜城的关系,尊上什么时候才能下定决心?” 重尧眼波几不可察地一跳,面上却未有起一点波澜。 他道:“什么意思?” 卯日道:“虽然不知为何她会有跟梵天女君殿下一般的凤临千水裙,但是她既是魃族,便不会跟女君殿下有什么关系的——尊上这样迟迟下不定决心,一日日任让她往天庭里去,岂不是放纵她为魃族和永夜城收集情报?” 重尧闻言,却半晌没有说话。 卯日星官似是觉得自己方才言语有些冒失,便又道:“尊上,下官——” 重尧却摆摆手,止住了他,沉声道:“要先看清楚了憎恨的究竟是什么,才能决定究竟是该恨,还是该放下。” 这话有些没来由,卯日星官一时有些糊涂。 然而不及再说什么,堇理星官已经快步从饭厅内侧一个隐蔽的侧门走了进来,难得的,步履竟带了两分匆忙。 看到重尧回来,堇理忙上前去。 不过,不待他先开口,重尧已问道:“探子说了什么?” 堇理深吸一口气,道:“荀矢病重,已在弥留。” 便在这时,饭厅正门外传来一个声音,道:“见过泽盼姑娘!” 厅中三人,包括重尧,竟都一愣。 下一秒,重尧的身形已到了厅外。 门外一侧回廊上,两个送茶的婢女福下身子行礼,在她们面前,如烟青衣,立于一盏栩栩如生的灵猫花灯下的。 正是泽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