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蘅一一应下,全程心情平静且全无波澜,只是忽然地想起那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母后掌权时,手腕强硬不逊于谢祯,如今缠绵病榻,却开始全心全意地为小辈打算,这样的慈母形象和从前那位叱咤朝堂的圣德皇太后相去甚远。
倒令人有些不适应。
眼见时辰不早,谢蘅起身请辞,只听得太后又说:
“再过一个月便是除夕乐游宴了,哀家也不知还有多少时日能活,总希望儿孙都能承欢膝下,让宫里看起来热闹些。”
“婧妃的儿子自出生起便随着他的母妃去了西南,这孩子也怪可怜的,虽说是皇子,却从未在宫里生活过一日。”
“因而哀家已经下旨,让他进宫参加今年的乐游宴,这会儿应该在路上了。说起来,他还是邺儿在这世上仅存的一位兄长……”
太后言尽于此,尽管并未将后半句话说完,谢蘅已然听出了她话中的深意。
西南王谢衍是除邺儿以外唯一的一名皇子,只要谢衍死了,谢祯也败了,邺儿的江山便可永固。
好生可笑。
方才她还以为太后准备放下屠刀做个慈母,不承想,转眼太后便将刀尖对准了先帝的皇子。
不对,太后其实一直都是慈母。
只不过是邺儿一人的慈母罢了。
再联想到太后对当年谢霄的死因毫不深究,谢蘅的心上又生出一丝怨气,因此她拢起袖子,笑嘻嘻地拜了一拜:
“那儿臣先在这里恭祝母后心愿得成,万寿无疆。”
红茜纱后只最终剩下一片沉默,谢蘅不再理会,转身出了荧惑殿。
外面仍在飘雪,凤虞撑着伞立在石阶下等她,天空的颜色晦暗无比,铅灰色的云朵呈现出一股凝滞的死气。
谢蘅极目远眺,却,望不见这座牢笼的尽头。
她一步步走向凤虞,心想,太后既然信不过谢祯和谢衍,又如何能信得过她?
她或许也只是太后亲手扶植的一枚,专门用来对付谢祯的棋子。
若真是如此,什么辅佐邺儿六年后还政,什么将凤翎枝交予她,统统不过是镜花水月的筹码罢了。
所以,这座吃人的宫城里,究竟还有什么是能够相信的?
谢蘅与凤虞并肩行走在雪中,两人的脚印在雪地上绵延不绝,像是冥冥之中划出的命运轨迹。
她突然止步,对上凤虞询问的目光:“若有一天我死了,你当如何?”
她的话音刚落,便有一股旋风呼啸着将地上的积雪卷起。霎时间,天地一片苍茫,两人的眼中只剩下彼此。
凤虞牵起她的手,笃定地答:
“公主若死了,我便好好地活下去,替公主照顾好陛下,等过几年陛下的羽翼丰满了,再下去陪公主。”
谢蘅闻言,纤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比起什么生死相随、绝不苟活,这正是她想听到的答案。
在这世上,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邺儿,她希望邺儿能成为像谢霄那样的一代明君,无论自己能不能亲眼见到那一天。
倘若太后真的信她不过,想拉她一块儿陪葬,将邺儿托付给凤虞,她总是放心的。
郁结的心思得到纾解,谢蘅弯起眉眼笑了起来,与凤虞十指相缠继续往宫外走。
“真希望来生还能遇见你啊。下辈子我不要做公主了,你也不要做近臣我做个厨娘或者裁缝,你呢,就做个教书先生或者算命的。我们就这样一路平平安安、昂首挺胸地走完一生,该有多幸运呢。”
谢蘅有感而发,说着说着,忽然觉得鼻子发酸,视线亦变得一片模糊。
就在这片令人眩晕的模糊之中,凤虞俯下身来,在她的眼角落下一连串温柔又怜惜的吻。
“会的,公主。”他说,“不必等到来生,今生今世就可以,只要你肯信我。”
谢蘅发自心底地觉得好笑,真是痴人说梦,生在皇家哪还有什么今生今世可言。
可既然凤虞这么说了,她也愿意难得糊涂一回。
于是她吸吸鼻子,流露出一丝天真神情:“好,那我信你。”
走出永乐门的时候,厚重的铅云终于被风吹得散去,天空高远得一望无际,仿佛没有边际。
西南王谢衍奉旨进京,京中格局即将改写,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唯一能确定的是,凛冬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