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太后微微颔首:“陈家出事,陈妙华必定怪我袖手旁观,那筠郎又如何想呢?俗语说疏不间亲,可究竟是夫妻亲,还是姐弟亲?这我不敢断言。能在陈纵问罪以后做出施恩杨家的举动,这总不会是皇帝不忍,而是皇后有心。”
她无意地把玩着手中的菩提珠串,心底其实是有一丝烦躁的,但她只把这归咎于闷热的天气:“可这件事还教会了我一个道理:如果没有选择的余地,那我的袖手旁观,不过是坐以待毙的体面说辞。”
“所以,您提拔卜儿姑娘…”席嬷嬷缓缓道出的,是她心里早有预料的答案,既无讶异,此外的无非是叹息罢了。
“卜儿她…”杨太后眼眸一转,嘴角忽然噙了一缕戏谑的笑意:“论品性,论容貌,都是极出挑的一个女孩儿。若困在我这天和宫,岂不可惜了?”
卜儿本捧着一玛瑙盘子鲜果立在门外头,听到这里,一时内心激荡,险些失手跌了果盘。她虽素日里抱负远大,又已得了杨太后栽培的意思,但仿佛都比不过眼前,这一句背着她的真心夸赞。
贡生的女儿又如何?家道凋零又如何?她既蒙上天偏爱,容貌才识都强过别人,难道还愁没有强过别人的出路么?
她定了定心神,维持着面上恬静柔和的表情,捧了果子进去,又伺候着杨太后吃了两粒葡萄。细细长长的指尖轻轻地剥开紫红的皮,连丁点儿果肉也不曾碰坏,唯独她自己知道,这凉丝丝的果子几乎被她指尖的滚烫灼伤。
夏日的午后风平浪静得令人昏昏欲睡,就连鸣蝉也尽数被宫人粘去了,愈发少了一份夏韵。杨太后靠在凉榻上小睡,卜儿轻缓地摇动着叶轮拨风:这大约是宫里最精致小巧的一座了,转起来一丝声音也没有。
她坐在低矮的小杌子上,忽然品味出一丝无端的寂寥。榻前不远处落了一本《梦窗词集》,是杨太后近来偶然翻看的。卜儿不喜欢吴文英,他的词作虽密丽,却多为酬答,不是“陪某某”,便是“送某某”——她不喜欢忝陪末座的感觉,更何况,吴文英一生未第。
她坐得乏了,起身到窗前活动活动,正瞧见六尚的不知哪一位女官,带了一行人往这边来。
卜儿自从冲撞了付嬷嬷那一日起,便下了功夫,将各级女官服饰都记在心里,此时一看,便知来的是一个司级的姑姑,带了几个女史。
付嬷嬷与席嬷嬷已在前殿接待了她们。领头的原来是尚宫局司言,见二位嬷嬷资历比她深,恭恭敬敬地蹲了礼,自报家门:“奴婢尚宫局司言梁氏,遥祝太后娘娘福寿康宁。”而后才站直了身子:“传皇后娘娘懿旨:各宫宫女内侍,姓名差事悉数造册汇录,一式两份,各宫掌事及六尚各存一份,以便问责赏罚。其二,自下月始,各处宫人依名册循序会见亲人,其时专有督察女史,不得加塞顶替,不得夹带。无亲人者,每年可另领五两银。”
席嬷嬷听了,便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这可真是皇后娘娘的大恩德。”
付嬷嬷也跟着道:“是啊。各处人数差事都厘清了,往后再没有偷奸耍滑、互相推诿的事儿。原先大家不过凭着本份良心,如今可都有规矩可依了。”
其余人等但凡听见了的,无不暗暗欢喜,虽没有围上来七嘴八舌打听,做出没体统的小家子气之举,却也纷纷以目光相示意。
梁司言亦含笑道:“可不是?咱们的皇后娘娘,有金刚之威,更有菩萨之慈。”又蹲一蹲礼,告辞去了。
二位嬷嬷送走她们一行,回身往里走。付嬷嬷因道:“往年也有这样的好事,不过都让有脸面的或者有实权的占完了。像你我这样,沾了太后娘娘的光,每每都有份儿出宫,可哪还有个亲故在呢?想让给那些家里还有人的小宫女儿些,却又不能。”
席嬷嬷笑道:“这确实是皇后的仁心。不过…不是我说丧气话,咱们且看着这下头的人又是如何筹办经营的罢。”
“席嬷嬷,付嬷嬷。”付嬷嬷才欲反驳,就听卜儿上前来,喜孜孜地招呼她俩。
“卜儿姑娘想是也听见好消息了?”席嬷嬷笑道:“姑娘放心,这天和宫里,但凡是娘娘身边的老人,都受过恩惠出过宫,咱们就把这一回留给你们小姑娘。”
“那要多谢嬷嬷的美意了。”卜儿蹲了个礼,话音一转:“不过,我不是要回家,是想领督察的差事。”
“哦?”杨太后小憩醒来,两位嬷嬷便把卜儿的意思说给了她。
“皇后若有意从各宫择人充作督察女史,必要选既知进退,又懂调度的。”杨太后仰头靠在引枕上,由付嬷嬷为她匀些花露在面上:“倘或你做得不好,岂不显得我们天和宫敷衍塞责?”
“娘娘放心。”卜儿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情:“奴婢决计不会堕了天和宫的名声。”
杨太后笑了起来:“天和宫难道有什么盛名在外不成?你若想去,就去罢。有功有过,都凭你自己挣来。”
“多谢娘娘。”卜儿蹲一蹲礼,告退筹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