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婚礼活动结束后,我和叶皎夫妻在花都机场一拍两散,该蜜月的蜜月,该回家的回家。 回到基地已是第二天下午,正赶上一场大雪。 进门一看空无一人,前屋后院转了个遍,才在厨房逮着正在做饭的牛叔夫妻。厨房的大土灶里架着几口大锅,蒸汽缭绕。徐徐飘出的饭香,一瞬间温暖了我的胃和灵魂,还是回家好。 牛婶见我回来了,从洗菜篮子里拣出个大西红柿递过来:“先吃口垫垫肚,南方好玩不?” 我啃着手里的西红柿胡乱点头,这些菜都是我们自己大棚种的,好吃又像样。 “牛婶,他们怎么都出去了?也不留个人欢迎欢迎我。” “你不在家这个星期,老的小的每天进门第一句话,都是歪歪还没回来……”牛婶笑出声,一脸皱纹舒展开,深深浅浅都好看。 “人手不够,才知道我的重要了吧?!”我觉得今天的西红柿格外甜些。 “就是的,他们上山给金丝猴送吃去了,大雪天,猴子就剩点树皮枝条能啃了,幸好咱们今年胡萝卜玉米都存得够,连范老都一起去了。” “他感冒好了吗?就瞎跑!”这疯老头都快七十了,还成天想往野外跑。 “非要去!回头你批评批评他。”牛婶给我布置工作。 牛叔一边翻着锅里的肉,一边点头:“批评批评,歪歪批评管用。” 基地里,我辈分最小,嗓门最大,胆量也大,常常吃饱了撑的挑衅范爷爷玩儿。 都说要是搁早个几年,我这个德行够被黑面范大爷扫地出门一万次。可是随着范大爷逐渐步入了范爷爷的年纪,他的脾气耐心有了质的转变。尤其是这几年,他远在海外的儿女都成家生子,切实给他提升了伦理意义上的辈分,范爷爷也开始偶尔渴望一下含饴弄孙的温情,可是他又放不下这一山的熊猫猴子,还有远在北部湾的海豚珊瑚……干保护学的科学家,都是这个德行,把自己和这世界一切生命的关系看得过于亲密,总觉得哪一个生命都在等待拯救,容不得怠慢。 他曾说:“野生动物的灭绝,不会给你时间改正错误,在科学面前,我们没有时间、没有机会去改过”。 当年,我就是冲着这句话改弦易辙,一头栽进这个生物多样性保护基地的。 来的时候,只带了一身傻得冒泡的勇气。谢天谢地,他们居然给我找到了一个干活的位置,收留至今。 范爷爷这几年没收新的学生,他说人老了,带不动了……还说你们看,就这一个没心没肺的郁芸生,两三年了吧,都没能把她带进门…… 我考研不争气是事实,但老拿这事笑话我,就是为老不尊了,所以我没事也总想找点能惹他生气的坏事干干…… 西红柿吃完,我把手一擦,站起身把大棉衣穿好。 牛婶问:“还出去?晚点该吃饭了。” “嗯,我去看看,没准能碰见他们,一起回来吃。”我还顺手揣了两个热鸡蛋在兜里,要是碰见得早,还能拿给范老头暖暖手。 距离基地不远的南山,就有一个野生金丝猴的群落,我们观察了好几年,眼看着几只小公猴从少年顽劣,到长大成年,再被它们的父亲赶出家门,进入光棍群落苦苦讨生活,直到它把自己锻炼到足够强大,再通过战胜其他猴子家庭家长并取而代之的方式,将自己变成新的一家之主。他们开始学着担负起家庭的责任,学着当父亲,学着庇护妻子儿女……大自然的繁衍生息,总在平凡的轮回中,蕴藏着动人心魄的生机与力量。 这段路程太熟悉,导致我一路都没太留心看周遭,只是埋头往熟悉的方向走。 走了半个多小时,也没和送食的大部队碰上,天色渐瞑,好在雪天有反光,大地依旧雪白透亮,远处的山林更被暮色镀上了一片温柔的霞光。 景象奇美,不由得驻足眺望了一会,可惜傍晚气温降得厉害,只得再次加快脚程。 越走越迷茫,按照出发的时间算,我早就应该到南山灌木林了,可是这会儿我好像还是在进山的谷口处,南山这样的谷口有好几个,冬天植物凋零,枯枝又被积雪盖住了,风貌改变了很多,一时间我居然辨认不出自己究竟身处哪个方位了,再往前看,原本坚定的方向感也摇摆了起来,转了几次面向走,好像都不对。 迷路了,完蛋! 我掏出手机,拨打基地的座机,没人接听。他们可能也还在山里,我改打几个师兄的电话,却提示无法接通,这大山里信号盲区很多,打不通的情况很常见。 我有点慌了,使劲回想雪地迷路自救的常识,开始每走几步扔个雪球探路,可是越走越冷,身体渐渐僵了,手也再没有勇气伸出来掷雪球,只能把双臂从棉衣袖子里抽出,在衣服内交叉相抱,将手掌夹在腋下以保暖,必须尽快找到熟悉的风物,才能判断出回去的方向。 我认真观察周围的植物特征,回想自己来时的路线和南山几个谷口的地形。说不害怕是假的,但是苏姨说过,越危急的处境里,越容不下恐惧这样无意义的情绪,所以我不敢停下来害怕。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我迅速将它掏出,置于身边的大石台上,摁下免提键后立刻将手臂恢复到之前的姿势,蹲下身凑近手机话筒,说了声:“喂!” “郁芸生,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但不管你是谁,请尽快帮我联系京大秦岭生物多样性研究基地,告诉他们,郁芸生在南山谷口的雪地迷路了,没有同伴,没有水和食物。目前无法判断回去的方向,手机还有20%电量,这里有一格中国联通的信号,不稳定。我猜测自己可能在山体的西南面山腰,但不能肯定。请他们想办法救援,谢谢。”我的音量很低,但已经尽可能凑近送话器,努力把每一个字说清楚,希望对方能听清我完整的求助信息。 “你听好,注意保温,保存体力。不要移动太远,手机贴身放,关注电量,确认自己在信号区内。我会立刻联系救援,目测困难不大,他们很快就会找到你,不要害怕,先挂了。” 来电号码是一串陌生熟数字,我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是谁,却在那一个瞬间对他产生了最坚实的信赖感,我不再乱跑,找了个信号相对稳定的位置,等待救援。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了从山的另一端传来的熟悉的呼喊声,他们叫我的名字,回声被这广袤的山谷拖得很长,很长……是我的同事们吗?是来救我的吧。 由于获救时有冻伤症状且体温过低,我在医院住了快半个月。 前面几天的我看起来应该是挺悲惨的,在各种止痛和抗菌药剂中痛痛停停、醒醒睡睡。 不过年轻且缺心眼如我,怎么会轻易就被病床绊住灵魂的脚步?稍微恢复好了一些,我就急吼吼地吵着要回基地了。 医生不理解我,流畅地翻了几个白眼转身走了。 那些天天来当陪护的家伙们也不能理解我,开口闭口就是:病没养好,你哪都别想去。 最不可以忍受的是,范老头也不理解我,快半个月了,他不但没来医院看过一眼,连电话短信慰问都没有,连让师哥师姐带句话都没有的。 一天,我忍不住问猴哥:范老师怎么了,是不打算要我了么?我问的时候存着调侃撒撒娇的心思,猴哥却没吭声,直到我戳了戳他肩膀,他才开口:范老师让你……先治病,其他回去再说。 于是更觉住院的日子煎熬了。 熬到第二十天,病房里来了个新鲜客人,他带着一捧包得相当浮夸的花草,并用那捧植物挡住脸,拿腔拿调的问:“郁芸生,你知道我是谁么?” 我几乎失去了所有强装镇定的勇气与力量,气若游丝地答道:“差不多就可以了,演得太过会尴尬。” 周甘宁失望地把花捧往窗台上一扔,斜靠在窗边指着我说:“你这是对救命恩人应该有的态度吗?芸生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