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雪地里那个救命的电话,是周甘宁打来的。 短短一个月,他在我的世界里出现了三次,皆是救我于苦难的英雄角色。 一次救我于醉酒,二次救我于黑暗,第三次救我于严寒。 世上真有救世主吗?命运真在书写着某人去某人来的老套情节吗?我疑惑起来。 我二十岁的时候,是那样坚定的唯物论拥护者,坚定到六亲不认——我外婆是个最传统的小镇老太太,信仰一切神秘事物,见佛就烧香、遇事先拜神。我总把她当作推广唯物主义无神论的头号对象,一言不合就对她的愚昧迷信行为进行批判。 外婆根本不信我这套,但是总是愿意坐儿看着我嘚波嘚波说个半天,最后她就笑着说:“唉,等你活到我这个岁数就懂了。和你们年轻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特别是你。” 我只能愤然走开,然后暗自神伤,为不知道哪一天才能用科学武装全人类的头脑而惆怅…… 此刻,面对着周甘宁,我心中却突然产生了如此多唯心的、宿命论的问题,可见这一系列事件对我的思想带来了多大的冲击…… 幸好对方是个革命立场极坚定的同志,他看我又走神发呆,马上提出了严肃的批评:“怎么回事?脑子那部分伤还没好?” 我没力气贫,勉强将坐姿调整到不那么豪放又瘫软的状态,正色问他:“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有没有报恩的打算啊!万一没有,或者忘了,我也好当面催催。” 说的明明是鬼话,为什么我还不明就里地感动上了,又想哭又想笑的? 就在我沉浸在多巴胺失调带来的复杂思绪中不能自已的时候,对方同志再一次挽救我于癔症心魔,他说:“吓成这样?算了不逗你,免得叶皎又要把帐算在我头上……” “她让你来的?”我一怔。 “废话,还有谁能有这么大面子?” “她不是在蜜月吗?” “是啊,人家在太平洋那头动一动嘴,一场海啸就把我卷到这来了。” 他又在满嘴跑火车,可是细想一下,叶皎扇一扇翅膀,我们无论身处多远都能为之刮起飓风——这不就是我们这个小小的星系里,最常态的效应么? 我的多巴胺很快就归位了,深以为是地对他点点头:“她就是这样,下回有这种事别再急着告诉她了,她刚从公主升皇后,日理万机的。” “你还想有下次?”周甘宁直摇头,“光陪着看一次我都觉得够了!你知不知道那天,我一边打报警电话一边哆嗦。” “啊?我还到处宣传你临危不乱,镇定勇敢。” “你是电影看太多!”周甘宁收起戏谑的神情,一脸凝重地问:“郁芸生,你打算干一辈子这个?待在这?值吗?” “一辈子那么长远,谁知道呢!反正现在我想干这个,我们这儿挺好的。” “你家人也没意见么?” 我摇摇头,没回答,心里想: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确实没考虑过太长远的事,可是更没想到同一个问题能如此急迫的再次出现,周甘宁作为一个乌鸦嘴倒是灵气逼人。 住满三七二十一天,我被医生放出院。一回到基地,就满面春风地想找范爷爷抖机灵,给他讲述讲述我这段英勇传奇的经历。 刚进后院,就见范爷爷那屋门紧闭着,黄狗唧唧横卧在门前,一副睡得醉生梦死的样子。 我去苏姨的办公室,她正和远在北京的女儿佐佐视频通话。 我凑过去对着摄像头做鬼脸:“小佐佐,我是你的好朋友佑佑阿姨,还记得我吗?!” 佐佐咯咯咯地笑:“歪歪姐姐,我都认出你啦!” 我也哈哈大笑。 “好了佐佐,我和歪歪姐姐要工作了,明天再打给你好吗?”苏姨见我回来了,想先打发佐佐下线。 “那……妈妈你还要几天才能回来看范爷爷?歪歪姐姐也一起来,行不行?” “去看范爷爷?范爷爷不在这啊?那他去哪了?”我惊疑地望向了苏姨。 她把电脑关上,思索了一会儿,对我说:“芸生,范老师回北京住院了。” “为什么?他哪里不舒服?” “摔了一跤,股骨颈骨折,上上周刚做完手术。” “啊?怎么摔的?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你自己也在医院,范老师不让说。” 我一下就懵了,瘫坐在冰凉的竹椅里。 “哪天摔的?在哪?” 苏姨看着我,欲言又止,她那犹疑不定的样子,让我如坐针毡。 “是不是……我在南山出事那天?” 苏姨点头。 那一天,我才明白了什么叫闯大祸,也明白了什么叫嗟悔无及。 那天后来,苏姨还和我谈了很多,她说了很多“因为……所以”、“尽管……可是”、“就算……也”这样的句式,我无法复述,因为我压根没听进去。 只记得谈话的最后,她问我想没想过回北京,需要的话她可以把房子借给我暂住。他们夫妻都常年在外科考,学校分的房子就空在那里……她还说你可以替我陪陪佐佐,教她读读书做做功课。 我摇头,不想回去。 我不想回北京,就像我不想离开秦岭一样。 因为严重违反了保护基地《野外作业安全要求》,在没有提前了解好气候、地形、地貌、路况等的情况下,未作任何防冻措施,擅自只身外出,直接、间接造成两起严重的人身安全事故,郁芸生被京大秦岭生物多样性研究团队除名了。 据说这是范老师的意思。 也是我这一段传奇经历的历史结论。 那一阵我总是睡不好,入睡时总是频繁出现惊跳反射,意识恍惚间,眼前时而飘出凛凛冽冽的大雪,时而呼啸起南山谷口的寒风,时而是范老师呼喊着我的名字,突然跌坐在雪地里的画面…… 我没敢回北京,不敢面对因为自己的愚蠢而闯下的大祸,甚至不敢给范老师再打个电话、发条信息,我怕他骂我,也怕他不骂我…… 我只是灰溜溜地跑了,跑得远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