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暮春时节,枝头的红花掩在茂盛的叶片底下,朦朦胧胧看不清楚。此时镇南镖局镖头程铮海的后院显得格外安静。 亭子里衣袂飘动,掠水的燕子迟疑了一下,立马飞远了。只见凉亭里一女子轻捻棋子,棋盘对面却无人,原来她在跟自己下棋。 这女子约莫十四五,冰肌玉容,素手芊芊,一身白衣,不见颜色,鬓角插着白色绒花,俨然一副守孝模样。不难猜出,这便是程铮海的大女儿程习习。年前程铮海暴病身亡,如此为他守孝的,也只剩下他一双儿女了。 “啪嗒”,白子落定,黑子已成败势。 程习习收回思绪,唤道:“玉霜。” 四周寂静无声,而日头已经掉到山的那一边了。晚风迎面吹来,带着些许凉意。 程习习提高了声音:“玉霜。” 她的声音清凌凌地回荡在院子里,偌大的院子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很显然,那个叫玉霜的丫头已经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程习习不由皱了皱眉头,想起玉霜近日来那些反常举动。程习习又回头看了一眼棋盘,白子压着黑子,黑子的确必败无疑。 程习习起身走出凉亭,准备去武场看看自己兄弟程戈。正在这时,一阵脚步声隐隐传来。程习习心下一凛,她听出这是男子的足音。 程习习幼年患过眼疾,那段与黑暗相伴的日子,她靠耳朵捕捉时间的碎片。虽然后来治好了眼疾,耳朵却自比常人更灵敏些。来人定不是自己兄弟程戈,程戈自幼习武,足音不会如此拖沓而沉重;也不是崔护,崔护的轻功是家学,比程戈只强不弱;更不是管家老徐,老徐内力深厚,已至踏雪无痕之境。除此之外,家中再无男子可以出入后院。 此时此刻,容不得多想,程习习一矮身,钻进了墙角堆花肥的棚子里。 “咦?” 凉亭的位置传来陌生男子的声音。程习习侧耳听着,可那人发出咦一声后再无声息。程习习眼前被杂草挡了个严严实实,又不敢乱动,生怕引得来人注意。那人在原地不住转圈,似乎很是着急。又过了一会,一阵细碎的足音传来,显然是位女子。 “大小姐的棋还在这,可人……”女子刻意压低声音。 “会不会丢下棋回去了?”男子的声音透着焦急。 “不会,这是夫人留给大小姐的遗物,她从来不离身的。” “今日任务完不成也就罢了,改日寻个机会也就是了,大不了被……唔……骂一顿。” “你说得倒轻巧,万一此事已被小姐撞破了呢!你不为我想,也得为你家那位想想!” “那……咱们分头找找。” “仔细点,她也许还在这院子里呢。” 程习习在黑暗中闭上眼睛,花肥的气味不好闻,却散发出阵阵热气,温暖着程习习冰冷躯体。外边的女子是玉霜,她放任一男子闯入后院,显然是想坏她名节了。事到如今,程习习只怪自己心太软,以致养虎为患, 若是旁人看见这景象,定要为这成大小姐叹息一声。程夫人早逝,如今程铮海又撒手人寰,丢下孤苦伶仃的姐弟俩。偏偏程家小姐又和广宁知府任家有婚约,程铮海也为后代留下不少田产邸宅,程铮海的两支血脉便成了挡人权财的多余人了。 程习习以极缓慢的速度移动着身体,努力将自己往更深处缩去,只盼着能躲过这劫。外头两人四处搜寻,后院虽不算小,可总有搜到这的时候。程习习大概猜到了他们要做什么,这是明摆着要闹事。只要一找到她,俩人闹起来,把事情闹大了,到最后,无论她是否真的失身,对于外面的人来说都一样了。 脚步声已朝花圃的方向走来。 程习习手里紧紧捏着银簪,只为出其不意,来个先下手为强。若是不能一招制敌,那么,她便咬舌自尽,以全清白。 脚步声渐渐逼近。程习习已避无可避,她苦笑着,将全身的力气灌注在银簪上。 突然,后院门“哐当”一声巨响。院里的人都是一惊,程习习尤其惊疑不定,不知外面究竟来了什么人。 “哐当”,院门又是一声巨响。 “小姐,是你吗?”玉霜试探着出声。 朝花圃方向来的脚步声止住了。玉霜和男子迟疑着向后门走去。 正在这时,程习习突然撞进了一个精实的胸膛,不等她发声,一双温热的手捂住了她的嘴。程习习悔恨交加,怨自己疏忽落入了敌人的圈套,却没提防他们还有帮手。 耳边却传来低沉的男声:“我送你回去。”他喘息了一下,说:“我们时间不多,你快带路。” 程习习提起的心一下落地,转念间已选择相信身后的陌生男子。若他和玉霜他们是一伙的,不必这么大费周章。更何况,他身上隐隐传来血腥味。他受伤了。无论谁要害她,绝不会找一个受伤的人来。所以,只有一种解释,他和她处于同一境地,他们互相需要。 程习习点头示意。趁着外头俩人打开后院门查看的当口,男子已抱着程习习,几个纵跃落在程习习的闺房之中。 这屋子很雅致,但不像一般女子的闺房有绫罗珠宝装饰。只见书案上的文房四宝俱是珍品,前朝的香炉静静地摆放在几案上,书架上竟还有古籍孤本。每一样物品摆放得错落有致,这貌似不起眼的屋子到处透着黑玉般的光泽,温润沁心,足见主人的巧思与品位。男子不由地转过头打量起眼前瘦弱的女子。 程习习这才看到男子的正面,饶是心里有准备,仍是吃了一惊。只见男子的前襟纵横着几条深浅不一的刀伤,满是血污的脸透出青白。当然,程习习也看得出,男子身上那破烂衣服的用料是上好的云帛,京城的官宦人家才用得上。 程习习轻叹了一口气,此番获救,不知是福是祸。自己从来不爱惹麻烦,可没爹娘的孩子,惹不惹麻烦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或许可以这样说,从爹离世那一刻起,世间再没有能帮她挡麻烦的人了。而世人,都是欺善怕恶的,就像广宁知府任家,就像她的那些宗亲。 男子的眼梢微微上扬,幽暗的眸子似寒星。程习习这才意识到自己盯着对方看了许久,脸不由得一红,暗骂自己失礼。 念及此,程习习忙向男子行礼,说:“多些公子救命之恩。”她顿了顿,又说道:“你伤口得赶紧处理。可眼下人多手杂,我得寻个合适的借口,请你少待一下。” 男子打断她的话:“不必,我只暂借你的地方睡一觉。”说着不再理她。 程习习说:“公子如不嫌弃,先睡我的床。来了人也好遮掩。” 只见男子“嗯”了一声,不置可否,一个起身已落在了房梁上。 程习习的父亲本是镖师,他不希望女儿舞枪弄棒,十多年来一直将她作大家闺秀养。程习习学着母亲,平日里看书下棋,心境自然不是寻常的女孩子可比。眼下虽然和陌生男子共处一室,却心中清明,并无杂念。 程习习看了看镜中的自己,一袭素衣满是污渍,发髻散乱。 程习习唯恐旁人看出不对,忙散了发髻,除去外裳,浸湿绢帕,准备擦拭身体。程习习猛然想起屋子里还有一男子,饶是如何大方,也不觉脸红了。 偷眼看向房梁,只见男子面屋顶,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着了。程习习松了口气,继续擦洗身上,她刻意放轻了动作,但哗啦啦的水声总叫人发窘。一盆清水转瞬成了泥水。程习习又重新打了一盆水,另找一套素服换上。 梳洗完毕,身上不再有异味,心神也慢慢定了。程习习没有开窗,而是先点燃熏香,又往香炉里扔了银碳,给屋子除味。找出火折子和炭盆,将素衣一并扔了进去。 程习习一边做这些一边想:玉霜是留不得了,要除掉她并不难。只是,玉霜背后的人是谁呢?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小姐。”玉霜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