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申氏并不曾同赵宝澜和宝蝉一起返回郑家而是与一干心腹一道在别处下榻,想着叫那边先跟李氏吹吹风,自己再登门拜访,免得真闹出什么来倒害的李氏再度发病。
赵宝澜见了嫂嫂虽说是挨了顿打但心里边还是美滋滋的,入睡前拉着宝蝉姐姐的手承诺说:“成星卓说啦已经有你家人的下落了,等这边的事情一了解我就跟宝蝉姐姐一起到金陵去寻亲!”
内室里烛光未熄,宝蝉散了头发,灯影重重之下有种朦胧的静美,她由衷道:“你嫂嫂说我是你的恩人,可实际上你才是我的恩人”
“可嫂嫂不也说了吗,”赵宝澜不以为然道:“要不是你先帮我我哪有机会后来帮你?”
宝蝉微微一笑,没再接那个话茬儿灯火摇晃间,她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忧愁:“也不知道我家里人现下如何了”
赵宝澜心里边其实也在发愁这事,只是不曾说出口罢了。
就宝蝉家里人那尿性,不出点幺蛾子才怪呢,穷的人多了去了,有几个舍得卖女儿进青楼的?
哪怕是卖进大户里边去当个丫鬟,也比进那种地方好啊。
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人家居然能办出这种事,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鸟。
只是这时候人都还没见到,她也不好妄下决断,只能劝慰着说:“说不定你弟弟已经有了功名呢,凡事都得往好处想啊。”
宝蝉听得失笑,一边笑,一边摇了摇头。
倒不是说她觉得弟弟考不名,而是觉得后一句话的可靠性太低太低。
作为家中长女,被迫承担风雨、也第一个被舍弃的孩子,她比赵宝澜更加清楚自己家人的秉性,现下一腔孤勇往金陵去寻亲,无非是怀抱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罢了。
宝蝉握着赵宝澜的手,低声道:“我都想好了,届时你不要进门,只送我到门口便是了,我就说是自己攒了些钱赎身,看他们如何分说。若是好声好气的待我,那我便留下,如若不然”
她凄然一笑,说:“那就当没这几个人吧。最难捱的日子都过去了,哪还有什么受不了的?”
第二天赵宝澜一觉睡醒,跟李氏和宝蝉一起吃了早饭之后,宝蝉便按照之前两人商议的计策,同李氏一道往花园里去散心。
李氏向来同宝蝉亲近,此时不疑有他,二人挽着手说说笑笑的走了,赵宝澜才请了祝婆婆来,将事情原委同她讲了一遍。
祝婆婆足足用了一刻钟时间,才消化掉这个离奇的故事。
“姑娘您是说您是燕侯的妹妹,并不是我家小姐?而真正的我家小姐也已经找到了,正在往这边来?”
“是,”赵宝澜点点头,又有些歉然:“我之前伤了脑袋,好些事情都记不得了,一心想找自己家人,又听说这边有户人家丢了女儿,这才”
“两下里赶巧了而已,怎么能怪您?”
祝婆婆通情达理,回过神来之后,忙道:“也是老身莽撞,没有多想,就直接把事情给认下了。”
赵宝澜向她解释了滴血验亲之事,祝婆婆难掩诧异:“这老方儿原来信不得吗?”
如此感慨过后,她又起身见礼,郑重谢道:“我家姑娘的事儿,当真是要谢过赵姑娘和侯夫人,若非二位鼎力相助,只靠夫人和公子,怕是这辈子都难以骨肉团聚了!还有夫人的病症姑娘请受我一礼!”
赵宝澜赶忙将她扶起来,笑道:“还是等真正的郑宜静来了之后再谢吧,咱们两家现在也都圆满了,正是喜庆的时候,礼来礼去做什么?”
祝婆婆欣然落泪,一边用帕子擦掉,一边颔首笑道:“是这个理儿。”
这边说通了,赵宝澜便跑去给嫂嫂送信。
申氏这时候正同嵇朗一道叙话。
她是女中豪杰,赵德苻不在时便代替丈夫主政一方,并非等闲闺阁妇人,而嵇朗继任昌武侯时年纪尚幼,能稳坐君侯之位,辖制南方诸州,显然也是胸有丘壑之人,二人虽然年岁不和,但论及政事之时,许多见解都颇一致。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外边仆从来报,道是姑娘来了,脸上便不约而同的带出来几分笑意。
赵宝澜人还没进门,声音就先到了:“嫂嫂!”
外边阳光灿烂,帘子掀开时透进来几分,她就像只虎头虎脑的小豹子似的,猛地从屋外钻进来,身上的阳光味道都没散干净。
申氏叫她到身边来,笑着帮她顺了顺略微有些乱的鬓发,又温声责备说:“昌武侯还在这儿,瞧你这个样子,多不像话。”
嵇朗便笑道:“我最喜欢的就是宝澜的秉性,活泼可爱,无拘无束,真要是一板一眼规行矩步,反倒不是她了。”
桌子上摆着杨梅,申氏递了个给她吃,又说:“我反而希望她能稍微改改这脾气,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别总是觉得自己身手好就出去横冲直撞,哪天真碰上个高手,那才叫糟糕呢。”
赵宝澜立即就撅着嘴说:“那我要是被人欺负了怎么办?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吗?”
申氏这么一想,就开始心疼了,当即就说:“那还是算了,就这样也挺好的。”
嵇朗:“”
哪怕您的想法能坚持三秒钟,我也算您用心去教育孩子了啊。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没对此发表评论,赵宝澜却知道嫂嫂是真正的当世高手,不禁道:“难道还有比嫂嫂身手更好的人吗?”
“一山还有一山高,谁敢说自己是天下第一?”
申氏面露沉思,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过了一会儿,方才徐徐道:“若说是习武的天赋,我平生所见,钦佩者唯有一人。”
“哦?”赵宝澜同嵇朗都被引起了兴趣,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是谁?”
“是我师祖最小的关门弟子,我的小师叔沈飞白,”申氏眉头微蹙,隐约带着几分感慨,道:“他根骨奇佳,旷世之才,师祖昔年游历四方,一见到他便相中了,饶是当时已经年过六旬,也将他收入门下,传授衣钵”
嵇朗虽为君侯,却也略通江湖事,细思几瞬,摇头道:“我府中也有江湖中人效命,却不曾听他们提及过此人,想来若非已经隐姓埋名潜居别处,便是已经出了意外。”
申氏叹一口气,道:“正是如此。”
她眼底闪过一抹痛惜,不忍道:“小师叔拜在师祖门下九年,有一日收到传信,忽然不辞而别,后来师祖才知道他下山之后三日内杀了数百人,前后十几家人被灭门,血流成河,宛如炼狱,听说后来用了几百桶水才把地上的血冲干净。”
嵇朗与赵宝澜皆是一震:“啊!”
“我那时候正在闭关,对此事知之甚少,门中人对此事又讳莫如深,师祖跟师傅也很伤心,实在不好多问,再后来自己下山行走,才明白事情始终。”
申氏又叹了口气,继续道:“我那位小师叔出自吴兴沈氏,家怀巨富,惹人垂涎,一夕之间被人灭门,只他一人在外,得以幸免,当日有家仆逃出去送信,他才得知此事,又不愿牵连门中,所以一句都没跟师祖提。”
赵宝澜听得入了神,不禁道:“那后来呢?”
申氏吃了口茶,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茶盏的盖子,面色怅然:“再后来这就成了笔糊涂账,那七家人灭了沈家满门,小师叔也叫他们鸡犬不留,加之又都是当地望族,盘根交错,彼此牵连,真闹起来,实在也不是什么体面事,又有师祖为之奔走,到最后官府便以悍匪杀人结案,案外另有惩处。”
“原来如此,”吴兴亦在嵇朗管辖之下,只是那时候他年幼,主政的是前任昌武侯:“我只听说数年前吴兴发生过大案,因此朝廷组织兵马剿匪,却不想内中竟有这等曲折之事。”
申氏淡淡一笑,道:“君侯年轻,这都是多年前的旧事了,不知道也正常。”
赵宝澜却道:“那小师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