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她是个外人,有心无力。 第二日,温暖照常上课。阿爹的私塾规定了八岁进学,她满打满算不过才学了半年,至于之前的日子……她骨子里不是个勤奋好学的人,当然是该怎么玩就怎么玩。说起来,有个温文儒雅的爹,她这辈子的童年过得相当不错。 日头正当午时,往常这个时候也该下学了。温故知合上书。“今日便学到这里。” 底下几个小萝卜头显然眼神一亮,精神头上来,顺手就合了书,却还克制着坐的端端正正,听温故知继续说:“稍后直接离学,不必收拾桌椅,至今日起,以后十日沐修,下月初三再来。” 听闻放假,除了温暖外的三人神色中掩饰不住喜意,见温故知不在说话,齐刷刷的站起来,喊道:“谢夫子。” 现在是五月,正是麦子成熟的时节。程小宝出了温家院子便朝着自家喊了声:“姐,我和二哥去麦田了。” 听见上面程宝珍答应了一声,便与程家宝飞也似得跑走。 农家地方大,温家又不养鸡鸭,摆上几张桌子一点都不占地方,温故知又将自家的饭桌与他的书桌搬出来,连着几把椅子,全都放在太阳底下。 “阿爹又要晒书?” 温暖迈着小短腿,很自觉的跟着阿爹进了书房。土房潮湿,虽然装书的箱子底下支了石头,但仍然要每隔一段时间晾晒一次。 温故知拿了几本递给她,自己又搬了一大摞,一大一小两个人抱着书前后走出书房,又将书一本一本翻开摆好。 阿爹是个书生,却一点不文弱,本朝文武并重,即便是书生也得会点花架子,方不被人取笑,等一箱子书摆满了桌椅,他连气息也不乱。 温暖倒是热的有些喘气,一边喝着早上就装在茶壶里的凉开水,扫了眼那一片白纸黑字,问道:“阿爹,若我想去考秀才,需得将这些书通背吗?” 这么多书,要一字不差的背下来,丝毫不懈怠的情况下恐怕也得三五年时间。尚不算还要将其中意思全部理解。 前世她选的理科,为了不背书…… “可想好了?”温故知没回答她,却这样问。 温暖见他脸上淡笑,神色虽认真但并不严肃,有此一问,应当只是作为长辈对晚辈的关切罢了。不怪她多想,只是当年她还是婴孩时,被从大城带到这个小村,其中隐情不得不让她有所顾虑。 “阿爹,我可以去吗?” “自可。”温故知道,“你是女子,若要在外行走,有功名在身,也是倚仗。” 小村虽贫苦,但胜在平静,外头却不然。他话题一变,转而回答起她之前的问题:“不必通背,只需将四书五经熟记即可。” 四书五经温暖知道,只有九本书,这个‘只有’并非说书这九本书少,几本摞在一起亦有一个小手臂的高度,要想一字不落的背下来不得不说是个大工程。 但科举试不限年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总能背下来。况且这时候用毛笔写字,字大,看着挺厚的书,其实也就不到百万的字数,还不及一本稍长些的小说。 可若真这么简单,李花儿的爷爷又何至于到老都只是个童生? “觉得简单?”温故知看穿她的想法。 这样的问句配上阿爹的笑容,接下来显然是要泼她凉水。温暖怀着疑惑点头,如果真的只需熟记四书五经,那的确简单。 见小女这般神色,温故知却似起了兴致,仿佛想起了什么趣事,笑道:“为父当年院试之时便有一题,题目只有一个字。” 一个字的题目?!温暖惊疑,“是什么字?” 温故知抬手指到一旁的书页上,温暖凑头去看,这时候的字亦是古文,她从小被阿爹的文人气息熏陶,再加上进学半年,也不过认识百十来个,这个正好就是其中之一。 一个‘二’字。 二?温暖更是摸不着头脑,一个‘二’字算什么题目? “考官给出提示……” 还有提示!她眼神一亮。 “出自《论语》” 温暖睁着她水灵灵的大眼睛静待下文,可是阿爹嘴巴合上,就是没见再动一下。 “……”还有呢? 温故知看着她一张苦脸,却笑出了声,从胸腔里透出来的声音依旧清润无比,“这题当初全县只有一人答对。” 温暖一时又振奋起来:“是阿爹?” 温故知却摇头,“并非,此人亦是名女子,姓姜,名起云。” 姜起云……“她如何答的?”温暖问道。 “《论语》中含‘二’的句子不在少数,却只有一处只‘二’一字便独成一句。” 温暖问:“哪一句?” 温故知:“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 温暖听的糊里糊涂,“这是什么意思?” “哀公问于友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益彻呼?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温故知道:“此句前后应当如此,是哀公与友若谈论赋税之事。那位姜姑娘便借此大论赋税与民生。” 说到这,他看了一眼温暖好像恍然大悟的的表情,嘴角弯了一下,又添一句:“不光是秀才,即便是考举人,进士,熟记书目,亦只需四书五经。” 出题范围不变,要想加大考试难度,恐怕也只有从题目上大做文章,然而只不过是院试的题目便如此酸爽……温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总算知道为什么范进中举会高兴疯了。 温故知不打算继续打击自家女儿,抬手抚了抚她软软的头发,笑道:“莫多想,不如先把字认全。” 温暖又是一噎,话说,她还是个文盲来着。 文盲暖尚在感叹自己前途堪忧,麦田里,程小宝与二哥程家宝的抱麦穗比试也进行的热火朝天。 程家自几个兄弟姊妹各自嫁娶之后就由当时还在的程老爷子主持分了家,嫁到别村的三个女儿除外,程家两个兄弟因住的近,抢收时往往都是互相帮衬的,程爹与程老爷子过世之后就更是如此。 这回先收的程小宝家的麦子,程二伯负责将麦穗背回家,往棚子底下码好,程奶奶几个女人负责割麦穗,镰刀是提前磨好的,几个人腰都不见直,一茬一茬割的飞快,眨眼的功夫脚边就堆成一摞。 程小宝与程家宝就负责把割好的麦穗抱到一起,成一个大堆,方便程二伯来背。 两个少年脸蛋通红,早出了汗,眼神却还是晶亮亮的,脚底下健步如飞,向着目的地跑去。程小宝抱着一抱麦穗,往前一扑,连人带麦穗一起按在大堆麦穗上。 “我先到!” 砰的一下也扑上去,程家宝放下麦穗就往回跑,“再来!” 刚背完一背麦穗的程二伯这时正走到田埂上,拉过搭在脖子上的布巾擦把汗,笑呵呵地喊道:“你们两个可慢着点,别摔咯。” “欸,知道了。” 两个人异口同声的答了句,却都依旧跑的飞快,生怕慢对方一步。 两个小子劲头足,几个大人也乐呵呵的。他们两人小,跑十回抱的麦穗,程二伯一回就背完了,这会儿也放下背架子,拿了镰刀去割。 太阳毒,小娃娃体质弱,几个大人也不敢叫他们干太久活,未时初便打发他们去玩。 程家宝跑去河里摸鱼,程小宝回家去拿盆子来装。 今天程宝珍做饭,听见噗挞噗挞的脚步声,一看是弟弟,便问:“饿了没有?小宝。” 程小宝噗挞到院子边,从洗脸的石台上摸走脚盆,先朝姐姐答了声没有,又向着温家喊:“温暖,摸鱼去吗?” “不去,忙着呢。” 温暖正在书房跟着阿爹认字,脑子里塞满了现代简体字,只觉得古文字格外难认,包子脸上眉头紧皱。 哦了一声,程小宝转身又被厨房里的香味吸引过去。“姐,饭好了吗?” “快好了。”程宝珍一笑,“等二伯下次回来就能一起带过去。” 抢收,最怕天下雨,大家为了省时间一般都不回来吃饭。 “你等会叫上家宝,回来和姐姐一起吃。” 饭还蒸在锅里,菜却已经煮好了,程小宝没顾上答话,注意全被大陶碗里的肉片黏过去。喜道:“今天有肉!” 他们家只有两块熏制的腊肉,平常不吃。程宝珍见他这幅模样便笑了,递给他一双筷子。“馋猫儿,只能吃一片。” “好。”程小宝欢欢喜喜地接过筷子,一下就夹上了最大的那片,塞到嘴里,一本满足,太好吃了。“姐,你也吃一片。” “姐姐不吃,大伯和奶奶他们干活辛苦,这是给他们的。”说着又点了下弟弟额头:“你也不能多吃。” 程小宝胡乱点了点头,却又下手准准夹起一片肉,举到程宝珍嘴边:“姐,我也干活了,我的肉分你一片。” 程宝珍一下子便笑了,“你干了多少活,能得几片肉?” “干了好多活,反正能换两片肉了,姐你就吃吧,可好吃了。”说着,又往近凑了凑。 “鬼灵精。”程宝珍矮身吃了肉片,“我留了肉的,记得别玩太久,叫家宝回来吃饭。” “知道了。”程小宝拿着盆子飞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