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家的几亩地前后忙了三天才收拾完，夜里，肖氏为程奶奶捏肩揉腰，她一把老骨头虽然尚算健朗，但抢收到底是个苦力活，人上了年纪，三天忙下来，免不了腰酸背痛。　　　　感觉稍好些，程奶奶便叫停：“行了，这几天你也幸苦了，明天还得去帮老二家的，早点休息。”　　　　“麦子都收回来，咱心里踏实，累点也值了。”肖氏笑呵呵的一边说，一边起身去吹灯。程家不算堂屋与厨房，就三间能住人，程小宝年纪见长，自然不能再与姐姐睡一个屋，当年本打算等他大了就给他另起一间做卧房，谁知后来会出了那等糟心事，好好的一个家一下子就没了两个顶梁柱。　　　　家中人少，婆媳两个商议一番便不准备再起房屋，住到一块儿。　　　　肖氏顺手替婆婆压了被角。之前没感觉，往下一躺才发现浑身沒一处不痛的，只能僵直着身板，让自己慢慢落在床上。唉，到底是女人。　　　　她睁着眼躺了一会儿，心中想的却不是‘若是孩子他爹还在就好了’，　　　　她在想大女儿的婚事。　　　　当朝女子大都十七\八成婚，程宝珍今年十三，是到了该相看的时候了。昨日不就还有人来探她口风。肖氏各种思绪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回神时听见耳旁程奶奶呼吸平缓却不绵长，显然也还没睡着。　　　　“娘，要不我再给您揉揉？”　　　　“不用。”程奶奶裹了裹被子，她与肖氏睡一张床，但分盖两床被子，这动作便是坚定拒绝的意思。　　　　肖氏知道婆婆也是心疼她，便作罢，她抿抿唇：“娘，昨日有人像我打问咱家宝珍。”　　　　话里的意思程奶奶不消多想就明白了，本来还闭着眼，她一下子翻了个身，朝着肖氏：“是谁家的？”　　　　“就是谢树礼家。”　　　　谢树礼与那个二流子谢树根是兄弟，但不同于弟弟，谢树礼老实能干，早早取了邻村赵家女当媳妇，如今大儿子都十六了，与宝珍年龄相当。那娃儿同他爹一个样，是勤快人。最主要的是赵氏看着不难相处，两家离的又近，不用担心宝珍嫁过去受婆母磋磨。　　　　　这是门好亲事。　　　　一路想下来，程奶奶嘴角的笑容越阔越大，正要说话，却叫肖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我给推拒了。”　　　　推拒了！？　　　　“咋不先跟我商量下子。”程奶奶只觉得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只好把这气往肖氏身上撒，语气不好道：“你这是咋的了？老婆子我虽然半截儿埋在土里，那也是这家里的人，你还把我叫声娘呢，这就，唉，有个事也不告诉我就自己做主了？。”　　　　她是之前还没想过宝珍的婚事，如今起了相看之意，仔细想想以谢家的情况，这十里八村还真就他们最合适，那娃儿长相也周正，配她家宝珍正好。　　她越想越惋惜：“谢家家境也不错，你咋就糊涂了呢？”唉的一声叹口气，满是恨铁不成钢之意。　　　　程奶奶说的激动，这会子已经从侧躺改为崴坐在床上了。　　　　“娘您先别气，听听我说。”　肖氏也坐起来，一边帮婆婆顺气，一边解释：“娘，谢家是好，但，但……”　　　　“娘，谢家到底也只是农家，宝珍从小没下过地，即便赵嫂子人再好，总不能像咱们这般惯着宝珍。”　　　　程奶奶听皱了眉头，一方觉得肖氏说的对，她现在腰还疼着呢，要娇养长大的孙女成天扛着锄头到地里头忙活，她哪忍心？但农家里咋找得到一户不让媳妇下地干活的人家？　　　　想到这，她抬头看向似有主意的肖氏，心里咯噔一下，“你可莫想那些歪门邪道的，李大丫当年头胎咋落的，才三十几人就没了，为啥？我没跟你说过是不是！你若是敢送宝珍去做妾，就趁早别认我这婆母了！”　　　　“娘你想哪去了，我便是再混，也不能把宝珍往臭水沟子里推呀。”肖氏急急解释，又好气又好笑。李大丫是李花儿的姑奶奶，李村长的亲妹子，说是嫁到县里吃香的喝辣的享福去了，实际上一个村哪个不晓得那丫头是被爹娘送去做妾的，大户人家表面风光，背地里腌赞事多的很，这找婆家还是要找门当户对的，万一有事娘家还能给撑撑腰。　　　　“那你是怎么个主意？”程奶奶问。　　　　肖氏顿了一下，在心里自己推了自己一把，暗想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便道：“娘，我想让小宝进学，不是学几个字，是让他好好学学问，去考试，做官。”　　　　一口气说完，肖氏很是轻松一截，这事她想了好久了，小宝跟着温先生两年，该认的字也认得差不多了，她这做娘的不得不为儿子今后的出路多考虑几分。　　　　程奶奶被她这话惊的还没反应过来，肖氏斟酌一番，再接再厉道：“儿媳向温先生打听过，您孙儿是个聪明孩子，努力些，兴许能挣个功名回来，往后便再也不需从地里刨食，到时候，宝珍的婚事不用说多好，只需嫁个普通的商户人家，日子也能过的容易些。”　　　　程奶奶不由自主去想，若真这样，那自然极好，可若是……　　　　她看着儿媳，面上有几分消极，“你看看李家，送了一个李大丫，又拖垮了一家子，临老才捧了个童生回来。”　　　　农家的娃儿想要出人头地，难啊。　　　　肖氏脸上也带了些苦涩，只是她心里还存了点念想，“娘，我这心思也不是平白起的，您想想，温先生来到咱们大河村，作了咱们程家的邻居，这是不是咱家小宝的造化？温先生看着多年轻，估摸不足三十岁，人家可是秀才，小宝若能拜他为师，我先前说的那些个，也不是不可想。”　　　　程奶奶默了半晌，肖氏也不再多言，留时间给婆婆自己考虑。两人就这么坐着。　　一室的沉默蔓延开来，程奶奶突然摸了眼泪，肖氏听见抽泣声，猛的慌了一下，她半张着嘴，想说罢了，却又怎么也说不出口。　　“啪！”　　在漆黑一片中，这一声格外响亮。　　肖氏膀子上猛的一疼，程奶奶这一巴掌没留手，打的实实在在，“就你会想，心大。”压抑的哭声从喉咙里冒出来，一边囫囵顺着:“我过几日就去向老爷子还有好安说，顺道向他们赔罪。”　　　　老爷子与程好安就是这个家缺了的两根顶梁柱。　　　　这是同意了！肖氏松了口气的同时乍然欢喜，看着婆婆落泪，她笑着，眼睛却湿了，她这样犹豫再三才敢将此事提出来，为的不就是那些银子，当年公公与孩儿他爹为救下那富户家的少爷，泼上了性命，富户帮她们找了腌菜的营生，还给了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婆婆说那是买命钱。　　　　等两个女人擦干眼泪睡下，窗外早已月上中天。　　又等几日，两家的活都忙的差不多了，程奶奶把大家召集在一起，饭桌上宣布了这事儿。她到底是这家唯一的长辈，再加上一说话就摆出一副没得商量的坚决态度，老二家的心里即便有什么想法，也不敢多言。　　　　就这么，老太太趁着去镇里送腌菜的功夫，与肖氏到铺子里置办了些香烛纸钱，回来就带着一大家子人上了祖坟。　　　　老太太心里自有成算，拜师的事要挑个合适的日子与温先生说，因此，程小宝虽然与大人们一同拜了祖先，却还不知道这回是为了他的事。　　　　温暖家没有田地，自然也无处种菜，吃食蔬果全都是从程家买来的，粮食按斤两卖，蔬果却不必过秤，每年只需给五百文钱，相当于连卖带送。　　　　中午，温暖与程小宝一起去菜地摘菜，温暖这几天一直跟着温故知习字，死记硬背下来也算小有所成。两人在路上走着，这一次她仍旧没有发现程小宝不对劲，倒是程小宝，一眼就看出她又在走神，无聊的揪了一根狗尾草，他眉毛中间也隆起个小峰，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谢树根说的思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突然，眼前视线叫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一挡。　　　　“欸，欸欸！”　　　　却说他想的太入神，此时再停下已经不可能，收不住脚，只能眼睁睁地任由自己踩上温暖的鞋跟，重心不稳，自己也跟着撞上去。　　　　温暖直接被他撞的一个踉跄，差点一跟头栽在地上，等站稳了一看，脚上还有一只鞋，剩下那只后跟还被程小宝踩着。　　　　顿时瞪眼，单脚跳回去：“你不是在我旁边吗？怎么到后面去了。”　　　　本来程小宝还愧疚呢，一听这话却有点委屈了，看着正弯腰穿鞋的温暖：“你又走神了，在想什么呢？”　　　　“啊，”温暖想起之前要说的话：“士不可以不弘毅，‘毅’怎么写来着？”　　　　‘毅’？这个简单，程小宝瞬间忘了委屈，捡起一块小石头，就在地上写出来。温暖恍然大悟。　　　　“走吧，咱们快点去摘菜。”之前还没感觉，现在一回神才发现太阳这么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