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西斜,从中午睡到傍晚,耳边若有若无得吵骂声越来越清晰,温暖尚有些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着帐子顶,听外面的声音。 “你就是个克夫命,嫁到我们家存心害我儿子。” “家里有几只碗叫你这么摔,我看你就是故意的,破败玩意儿!” …… 李老太又在骂李谨峰他娘。 当朝法令,女子夫死可以改嫁。但李婶这个女人也可以算作一份可观的壮劳力,况且还有一笔嫁妆,嫁妆是女子私产,改嫁时可以一并带走,单为此,李老太也会紧紧拖住李婶不放。 估摸是骂累了,声音渐消,温暖也没什么睡意,就从床上爬起来。温故知房中没什么动静,她在马车上时还靠着阿爹睡了许久,阿爹却是一路都没怎么合眼,大概是累极了,因此并没有被吵醒。 突然听见底下院子啪嗒一声倒水的声音。 温暖起来了?! 程小宝手中的菜叶一下子被丢在鸟儿面前,鸟儿看看叶子上的青虫,又看看已经远在院子边上的人,又看看青虫,犹豫试探,终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倏然啄下。唧唧唧,真好吃。 “温暖。” 程小宝站在院边,眼神锃亮。 刚洗完脸,温暖脸上还有水珠,额前的发须沾湿几缕,拿着盆跨过门槛。她每次都把洗脸水倒在外面的地里。听见叫她,仰头看向程小宝,“咋了?” 绢花还藏在枕头里,他没拿。程小宝才突然想起这一茬,忙道:“你等会儿。”说完,一溜烟返回去。 温暖挑挑眉,先去将盆放下。 肖氏刚从偏屋里出来,瞅见程小宝这幅着急忙慌的样子,见怪不怪,男娃子皮点好。却是在院中打络子的程宝珍喊了声:“你慢点。” 肖氏从厨房端了烫好的萝卜丝出来晒,一边道:“你甭管他,摔了自己疼。” 一脚跨进屋,程小宝就扑到床边,枕头被他好好放在叠起的被子上,正要伸手去掏绢花,突然听见一声尖烈的嘶喊,方向正是温暖老去的那个山头。 “暖丫头干啥呀!” 程奶奶也听见那喊声,这是李虎媳妇吧!洗手的动作一顿,惊诧未过,陡然见刚还与她说笑的温暖一阵风似的冲出去。那山头莫不是真有鬼!“小宝娘,快,快,拉住暖丫头。”这是魔怔了呀,若叫鬼怪蛊惑了去,那就遭了。 程奶奶拍着大腿急喊肖氏,肖氏一晃眼,正好看见温暖从自家院子门前飞跑过去,没多想,撂下手里的竹筐就追出去,程小宝是听见程奶奶一声惊喊,出来一见此情景,拔腿就跟上去。 “小宝,不许去!”程奶奶在后头厉呵。可程小宝那里会听,无奈,程奶奶也急哄哄的出了门,刚跨出半步,突然一转身,果然见程宝珍也赘在后头,“你就在屋头看门。”顿了一下又道:“听见啥声儿也别出门。”她们家这房子当初修建时请大师看过,总能震住些妖魔鬼怪。 程奶奶说完就匆匆走了,留程宝珍一个人在院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干着急。想了想,还是站到院子边上喊温故知。 温暖当然跑不过肖氏,半路就被拉住,挣是挣脱不开,忙喊道:“再不去就要出人命了!” 肖氏顺着温暖手指的方向看到山头,李虎媳妇站在上面摇摇拽拽,一阵风都能吹倒似的。 那上头风大着呢。 “走!” 她一下转过弯来,不拦着温暖,反而当先跑到前头。路过的地里有几个男人在干活,全都顺嘴喊上。那些人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见这一家子一路风风火火,也都撂下锄头赶忙跟上去,才边跑边问出啥事了? 肖氏自是不能说李虎媳妇要跳山,万一人家只是想吹吹风,出口气呢。伸手一指说:“到那山头上去逮野猪。” 又不闹饥荒,野猪不会饿的啃庄稼,都在深山里头逍遥,咋会跑出来,山头只有一个李虎媳妇,刚刚泼命似的喊了一声……几人互相看了看,都心照不宣的没再多问。 李虎媳妇正埋头痛哭,没发现一行人朝这边来,等知道的时候,人已经上了山。她一慌,本来就心存死志,这会儿更觉得没脸见人,一扭头就要从陡坡上翻下去。 “别!”肖氏惊得大喊,旁边几人也吓了一大跳。 跟在后面,刚刚爬上山的温暖,一来就看见这一幕,电光石火之间根本来不及思考,倏然窜出去,一把拽住李虎媳妇的腰带。完了,一瞬间向下的力托的温暖噌噌滑,忘了她还小,拉不住。眨眼间,她半个身子都被带下去,一双腿使劲贴地,脚也紧紧噌在地上,李虎媳妇的重量哪是她能比的,眼看着脸就要直接栽下去了,松手还是不松手,念头在脑海里打了个转。 突然,脚腕一紧,向下的势头猛然顿住,仿佛听见自己骨头咯噔一响,一下子卡壳似的停住,温暖大松一口气。 “小宝!” 这一连串的动作也都是眨眼之间,大人都未来得及反应,温暖听见肖氏的声音,这才察觉不对,抓住她的那双手太小,明显不是成人。 李虎媳妇却突然一挣,她差点没抓住,后头人仿若也脱力一般,她身子猛的又往下滑了一截,手奋力捏紧,厉言呵道:“自己想死,还想带着我们两个小孩子一起死吗!” 此话一出,李虎媳妇顿时一僵,自己死了便好,莫还连累他人,又添一笔罪过。 即便是两个小孩子,也同样力量甚微,好在这时大人们反应过来,赶忙抓住坠在坡上的人。温暖也被一起弄上来。接着便听见李虎媳妇嚎啕的哭声,旁边的人各个劝说。肖氏和后上来的程奶奶此时正满脸急色地询问程小宝。 程小宝连嘴皮子都是卡白的,额头上冒的一颗颗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滑,右边脸蛋不知噌在哪里,血浸浸的一块,右边肩膀也好似塌了一点,整条胳膊不正常的下垂。 “别动!”温暖急喊一声,拦住程奶奶正要去碰他胳膊的动作,“别动他手臂,先去请个大夫来。” “对对,小宝娘快去请大夫。哎呦……”程奶奶看着程小宝,想去抱,却又不敢下手,怕再伤了他,不知所措,最后只得重重地拍在自己腿上,浑浊的眼中泪光点点。 旁边一棵小腿粗的松树,仔细看侧面沾了点血迹,再看程小宝的伤,可以想象他刚才大概就是用右肩抵住树,抱住树才能托住她。 他此时明显牙关紧咬,忍着疼,脸侧的肌肉都微微抽搐。 “别怕,等大夫来了就好了。”温暖上前安慰,本来想摸摸他头的,无奈自己两条胳膊都脱力,抬不起来。 沾满了泥灰的小粉鞋停在面前,肩膀处还一抽一抽的疼,程小宝死命将泛出来的泪花憋回去,才抬头,“温暖,你以后可别再来这里了。” 上次也是在这里摔了,两天都没睁眼,害的他还以为她就要想他爹那样一觉睡到土里去了。还有,自从她醒了之后,就再也不和他一起捉鱼,一起抓石子,不来踩他的影子,也再也没神神秘秘地和他讲她又做了什么梦。 程奶奶这才又想起温暖,忙问:“暖丫头怎么样,伤哪没有?” 衣服遮住的大腿和手肘火辣辣的疼,肯定是磨破了,不过温暖摇了摇头,“还好,程奶奶别担心。” 却听旁边程小宝突然道:“温暖,你和我说说你昨天做了什么梦好吗?”水水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委屈,一张卡白卡白的脸,唯有一对眼圈是红的,哪里看不出是忍着没哭。 温暖每天晚上都做梦,从上辈子到这辈子都是,八岁之前她是个真小孩,每天最欣喜的事就是与小伙伴分享新做的梦。想了想,她表情夸张道:“我昨晚梦见我长大了,当了大官,有花不完的钱,所有人都听我的。” “那我呢?我长大了是什么样子?” “你?你也做了大官,把程奶奶,婶婶,还有宝珍姐姐都接到大城里,大宅子里去住。”温暖笑呵呵地说,程奶奶低头擦了眼泪,点着头说好,笑容还有些勉强,“暖丫头这梦做的好,咱小宝以后啊就是当大官的。” 温暖昨晚做梦,她当了大官,后来被杀了头。 这时,突然听见哎哟一声,李老太被大儿媳妇搀着上来就是一声,推开人,自己一屁股坐到地上,“哎呦,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哟,一把岁数了,还叫儿媳妇这般折腾,你这杀千刀的作妖婆,在这里丢人现眼,你要死就跑远点,让人还当是我老婆子逼人命呢,这可是要折寿的,你害死我儿子,还要害死我不成?” 不,不是。李虎媳妇哭声都憋在喉咙里,说不出话来,只能急得一个劲摇头。 一看就是好欺负的模样。 “李奶奶这话说的奇怪。”温暖哼笑一声,“天灾人祸,你儿子怎么就是被李婶害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