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浪自床榻上起身,想起一事来。
“路引之事筹备的如何?”
芸娘听贵主问起政事,连忙躬身作答:“度支部齐尚书今晨求觐见,正是为此事,贵主若无事,还请即刻回宫。”
雪浪点头,由着芸娘为她梳洗更衣,乘了车仍旧是往大四福巷走了一遭,又悄悄地自后门而出,一路回宫去了。
度支部齐鹤真早已等在宫中,见贵主而来,忙俯身下拜,恭谨出言。
“贵主大安。截至当下,度支部一共派出六十三名吏官,查访两省各级衙门户籍之情况,金陵城外十三门已然实施新的路引法,只有手持我朝路引之子民,方可自由进出金陵城。”
齐鹤真是一位形容干练的女官,不过二十有五的年纪,却已然将户部之事运作的妥帖。
雪浪见她差事办的漂亮,心下安定,笑着嘱托她。
“北廷狼子野心,若是有细作混进来,那可真是了不得咱们金陵城有王气呢,万一叫他们摸了去是不是?”她有些困倦,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快要入冬了,城中无依的孤儿寡母还需多加看顾才是。”
齐鹤真领命而去,雪浪入得寝殿,在那床榻上斜斜的靠了,一霎进入了梦乡。
雾茫茫的天,下邑城玄帝庙前,一个容长脸的中年妇人,怀里抱着个四五岁的女娃娃,望着那笼罩在一片雾色里的山林。
“我的乖乖孙儿,娘亲爹爹明儿就回来了,给乖乖买花戴”
女娃娃在妇人的怀里头抽泣,把小脑袋蹭在了妇人的肩膀上,泪珠儿一颗一颗地往下落。
“姥姥,我要娘亲我不要戴花,我要娘亲抱抱我,成吗”
妇人无声地落着泪,摸着女娃娃的脑袋,叫她乖乖。
“娘亲赶集去啦,明儿一大早乖乖醒了,你爹娘就回来啦”
“姥姥又说瞎话爹娘不要乖乖了吗”
“你是你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疙瘩,怎么不要你呢?疼你还疼不过来呢”
梦中时间流转,妇人鬓角有了花白,小小的女娃娃长成了稚嫩的少女。
望着眼前的那座山林,妇人喃喃说着买花戴,少女眉间有一抹冷嘲。
“快忘了买花戴吧。他们不会回来了。”不屑之色显著,少女揽住自家姥姥的肩,“我只当他们死了。”
梦里祖孙俩的细语渐渐隐落,梦里洒脱,可睡梦外的雪浪眼睫低垂,泪水在面庞上痕迹清晰。
北廷的冬夜来的甚早,深宫魏阙有着巨大的影子,正阳宫里有丽人高坐宝座,座下跪着三位内官,正聆听皇后宝音。
“阿陶体弱,万不能再让她贪凉,吃些个蒸煮不烂的东西,冬季宜进补,按着阿陶的身子,加些中药材,不拘时令,没有的话务必着人去采办”
“阿邶进来功课紧张,在吃喝上头更加不能松懈,先头的食谱还要再斟酌,有些菜式委实清淡了些,男儿家正长身体的时候,光吃些草管什么用处?”
钟皇后一样一样地吩咐着,尤其的用心和仔细,待那三名管着皇子皇女膳食的内官领着命下去了,她方才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稍稍放松了几分。
她的眉间有坚毅之色,高坐皇后宝座三年,如今不过三十有七,十五年前随着夫君往山东起义,南征北战,一晃已然十五年过去了。
不得不说,她的五官不算绝美,好在搭配在一起十分的和谐,最妥帖的乃是她的气度,兼具中原的端庄和北地的豪爽。
侍女银芽侧立一旁,见皇后乏了,小心翼翼地为她轻捏肩头,放松筋骨。
“娘娘心神全记挂在几位殿下身上,一应事宜皆亲自过问,仔细别累着。”
钟皇后叹了一口气,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我朝不比那些前朝,开天辟地头一回,天子膝下就这几个宝贝疙瘩,全是由本宫所出,陛下待我赤诚,我又岂能辜负他,定要将这几个孩子看顾好才是”
银芽追随皇后九年,自是无话不能言,声音轻轻,似乎也在发愁着什么。
“大殿下已然十三岁了,陛下迟迟不立储,真叫人心里怪不安的。”
钟皇后却丝毫不担心,抚着眼尾的那一线细纹,声音温婉。
“横竖就这两个儿子,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不然还有谁,莫不是陛下在外头还有个私生的?”她笑起来,“即便再纳后妃,生育儿女,那时候阿邶阿邺正壮年,又有何惧呢?”
说到这儿,钟皇后却觉得心里一跳,似乎有什么勾动了心弦,使她的眉头一下子蹙了起来。
她是个很会自我排解的人,不过一息便抛却了脑海里那一丝伤心,站起身来,吩咐着银芽。
“宋忱南下,阿陶这些时日跳的很。她那个脾性,本宫总是不放心,且往她那走一遭吧。”
银芽领命,皇后鸾驾起身,一路往那平邑公主所居的宫殿而去,才进的殿门,就听得里头一阵摔摔打打,仔细去瞧,那平邑公主姜陶正发脾气呢。
钟皇后一路喊着乖乖我的儿,上去将她搂在了怀里,揉着她的头发问起来。
“这是怎么了?什么事值当我儿发一通脾气?”
姜陶肖母,并不算是顶尖的美人,好在有一管高挺俏丽的鼻子,立时便为她的容颜添上了一笔。
“娘亲,宋忱这一走一点音讯都没有,万显荣那个狗东西,也不给本公主督促着点宋忱”她在娘亲怀里撒娇,声音却带着哭腔,“先前说要完了婚再去,这下可好了,万一不回来了该怎么好?”
钟皇后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安慰她,“他是领着你皇父的差事南下,岂有不回来的道理?”
姜陶却愈发地不安,在娘亲的怀中哼唧。
“不就是个小国,打下来便是,值当将宋忱派出去?杀鸡焉用牛刀,皇父在想什么呢?”
钟皇后叫她安心,“不过才十五岁,便成日想着出降,当真是儿大不由娘啊。”
姜陶没有答母后的腔,心里却在暗暗盘算着什么。
最后一批往南方飞的朱顶雀振翅高飞,呼啸着往南方去了,金陵城高闭城门,整个城市沉入了静谧的夜。
待那长天星动,流云飞转,贵主的车马悄悄地驶入了大四福巷,再悄悄地进了寓所,一夜安眠。
翌日又是个烟水气氤氲的清晨,不过晓起时分,天际线上甚至还未亮起微光,可那几只鹩哥八哥却起的过于早了,在廊下你一嘴我一舌地骂起街来军营里混出来的鸟儿,骂街都带着刀枪剑戟,火花四射。
宋忱一掼早起,沐浴更衣、刷牙漱口,一系列的程序做完,这才轩然而出,往那廊下一站,不过是家常燕居的样子,却有着清雅卓绝的况味。
万显荣自门前佝偻着身子而进,手里握着两封信,踟蹰了半天,才走上前回禀。
“大公姑娘的信,您孬好看一眼,提笔回个安姑娘也放心。”
宋忱视线凉薄,落在了万显荣的手上。
“不如你来提笔问安?”他淡淡一句。
万显荣苦着脸看向自家步帅。
衣衫妥帖,发髻规整,袍角纤尘不染,可唯有一处令人不好意思将视线停留。
步帅那雪白的脖颈上,分布了好几处殷红的印记,令人无法不想歪。
“您的脖颈那里是怎么了?”身为步帅的长随,万显荣不得不出言询问。
宋忱一怔,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脖颈,视线游移。
“被丧心病狂的蚊子吸了血。”
万显荣极其敷衍地哦了一声,接着硬着头皮将信件递上,却听有一声软糯的清音响起来,主仆二人循声望过去。
但见那青墙之上,有绝世美人儿正扒着墙往这儿看,歪着脑袋的样子娇憨绵软。
“相公,我拿粉扑子,给你盖一盖我吸出来的印子呀?”
哦!原来阿陨姑娘您,就是那丧心病狂的蚊子呀!